「同理可证,跳跳一出生就哭得全世界都受不了?」
「嗯,妈说,她生出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好像不甘愿来到这个世界。她不像育婴室里的小Baby,一哭就是惊天动地,非要全世界都注意到他们。天雨哭的时候不出声,只是不停掉泪,滴滴答答湿了枕头才被人发觉。爸爸很骄傲,说他的女儿是稀有品种,她不是在哭,她是在飘毛毛雨,所以她的名字叫做天雨。
「她小时候常躲在衣柜里掉泪,爸妈不断教导她,要学姊姊,天天放睛,大家才喜欢她。她学了,学得很彻底,开心的时候笑、伤心的时候也笑,她啊,越伤心笑得越甜蜜,你别被她骗了。」
见他不说话,跳跳扯扯他的袖子问:「阿誉不必上班吗?」
「请假了。」他倏地从回忆里抽身。
「请假了,那阿誉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和跳跳聊天喽?」她不介意他的臭脸,总是笑得一派天真。
而他,还是分辨不出,甜蜜笑容的背后负载多少伤心。
第三章
蒋誉牵着商天雨进客厅,她把早餐吐光了,在谈之前,他先绕进厨房里,替她泡牛奶。
冰箱里面应该多塞满食物。他想。
看见牛奶,跳眺皱眉头,还是乖乖喝掉。
「说吧,想告诉我什么。」今天,他有一整天的时间和她叙旧。
「阿誉有没有看见新闻报导?最近有一条很大的新闻……」
「商伯父把八成财产捐出去做公益?」商界都在讨论这件事,多数人持正面看法,但站在跳跳的角度来看,恐怕没有那么正面。
「阿誉故意跳过爸爸娶一个年轻貌美的英国妻子,怕跳跳伤心?」她偏着头望他,感激他的体贴,虽然他的脸还是臭得很。
「对,你哭起来很吓人。」他拨开她额前的散发。
「哭一次就够了,我才不会天天哭给你听。」她的泪腺萎缩、视神经萎缩,她的眼睛很宝贵呢,怎么可以乱哭一通。
「商伯母还好吗?」
「妈妈解脱了。」说不哭的,可鼻子还是红了。
「怎么回事?」
「阿誉记不记得我们为什么举家搬到美国?」
她不爱说故事的,尤其是让人痛苦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很重要,重要到或许能勾引他的同情心,让她安心在这里待下来。
「为了遗忘,你们想离开晴天成长的地方。」
而他的做法不一样,他留下,半分钟都不准自己忘记晴天,他要想她、想她、想她……即使这种思念折磨人太过。
「搬家对妈妈并没有太大帮助,她罹患了忧郁症,情绪起起伏伏,她睡不着觉、酗酒、割腕,每次打完我之后又抱着我痛哭,后来爸爸受不了了,藉口工作,越来越不喜欢回家。」
爸爸的苦,她感同身受,只是她没有权利逃避。
「留下你一个人面对情绪不稳定的妈妈?」蒋誉的臭脸变得严厉。商伯父怎么可以留十二岁的孩子独自面对生病的妻子?
「还好啦,妈妈在家里装潢了一间舞蹈室,我只要每天打开录影带,学习晴天跳过的每支芭蕾舞,妈妈就会很快乐。」
她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开始学舞?
心酸了、心疼了,心隐隐地抽着、扭着,他将她揽抱进怀里。
「你每天要花多少时间跳舞?」才能练成知名舞星?
「七八个小时吧,刚开始我跳到连站都站不稳,后来慢慢习惯了,知道妈妈透过舞蹈在看着姊姊,能够消除她的思念,我很开心。」她在笑,笑得很甜。
她啊,越伤心笑得越甜蜜,你别被她骗了……
他叹气,抚过她腿上的瘀伤。那段时间,他自顾不暇,痛苦到没有余力去问问她,日子过得好不好。
「对不起。」晴天最后把跳跳的快乐交给他,他却不是个负责任的家伙。
见他愁眉苦脸,她摇头,把他的大手掌带离自己的腿上,那些瘀伤代表的是成长不是心酸。
「放心,我长大了,而且长得很好。」
他把她的头发兜拢到身后。「是真的好,还是假装很好?」
她笑而不答,继续说故事。「家庭不顺遂,爸爸的事业却蒸蒸日上,他回家次数更少了,有时候整个月没看到人,我知道他在逃避姊姊的死,就像妈妈一样。
「我让妈妈请最好的舞蹈老师来教我跳舞,我明白自己跳得越好,妈妈的笑容越灿烂,所以我很拚命,即使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舞蹈这条路。」
「你还是走上这条路了。」
「嗯,有一天妈妈清醒,她问我,『天雨,可不可以为天晴,考上她想念却没有机会念的舞蹈学校?』第一次,我知道,她看见的不只是姊姊,还有我的辛勤,所以我拚命点头,下定决心要学会跳所有姊姊想跳却来不及跳的舞,要站上她想站却没有机会站的舞台。」
「你成功了。」成功得让人赞叹。
「我终于知道,毅力对一个人有多重要。为了应考,我一天练十六个小时的舞蹈,跳到瘫软虚脱,我不准自己休息,知道考上的那天,我躺在床上,整整昏睡三天三夜。」
就是这样,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过度消耗,才长不高吧。
「后来呢?」
「上大学后,我还是照顾她、让她看着我每一场练习,刚进大学我就迫不及待参加舞团,迫不及待成名,我要她清楚,我为了姊姊很努力,念大学的前两年,是我和妈妈最快乐的时候。」
「你做得很好,晴天会以你为荣。」
商天雨的眼睛在笑,却笑不进心底。
「但爸爸开始外遇,他成功、富裕,很多女人不介意他的年龄,说什么真心相爱、至死不渝……哈,那些女人哦。」她窝进他怀里,说着那些逃不开的不堪回忆。
她不怨爸,因为私心,不管他是不是负了妈,她都替他找藉口,说他必须藉着恋爱的刺激来淡忘失去爱女的痛,所以她选择性地埋怨那些拜金女,怨她们提供了爸爸逃避空间。
不理智,她知道。
蒋誉心疼地揉揉她的头,把她紧紧圈在怀里,像小时候那样,只是他怀疑,现在再塞给她一把牛奶糖,还可不可以抹去她的泪水,换她一张乾净笑脸?
「然后呢?」他问。
「有天爸爸回家,妈妈高兴得想下厨煮大餐,我替他们出门买红酒,刻意在外面多逗留一下,想让他们独处,可是回家时,却看见妈妈趴在沙发上哭,爸爸不见踪影。」
「发生什么事?」
「爸爸要离婚,要娶一个红发妓女……不要嫌我的用词粗鲁,她真的是!她是小有名气的模特儿,私生活一团乱。爸爸说,他追她追得很辛苦,必须用婚戒将她套牢,那天回家,他想和妈妈谈离婚。」她又吸吸鼻子,笑着拍拍他的手背。「我没关系,事情过去很久了。」
「这样的婚姻没什么好眷恋,离婚就离婚,商妈妈还有你。」他火大。
「妈是传统女性,丈夫、孩子是她所有凭恃。她说:『我失去天晴、失去你爸,再下来,我就要失去你了。』我不断向她保证,说她绝对不会失去我,但她只是苦笑,好像我讲的全是谎话。那天晚上,她自杀了,她喝酒、吞安眠药,连再见都没有跟我说。」
「跳跳……」
他把她的头压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他应该早点联络她,应该收纳她所有的不幸和痛苦。
晴天死去,是他痛苦的终点站,却是跳跳痛苦的起点,她一件件、一桩桩承受不该承受的压力,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