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们继续走,如果你不累的话。”
“一点都不累。”
然而,路终究会有尽头。小小的私奔在历经五个多小时之后结束。
毕竟离学校还不算太远,他们被路过的老师发现;老师本来以为只是寻常同学在外游荡,没想到一上前关心,就认出了风云人物席承岳。
这下子不能等闲视之,训诫两句之后就放人回家了。这位老师尽责地先打电话回学校,那时,高三晚自习都还没有结束呢。
等到他们被老师带回学校时,训导处已经紧急通知双方家长到校处理。
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在罗可茵的记忆里,仿佛是默片时代的电影,一张张剧照迅速翻过去,没有声音,没有背景,唯一留存的,只有每个人脸上的表情神态。
比如训导处通明灯火下,师长们的铁青面孔,以及率先赶到的“家长”。原来她跟席承岳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只是他母亲的助理。她流露的关心是真诚的,失望也是清清楚楚。
然后是她母亲。一看就知道是接了电话就心急如焚的狂奔出门,别说化妆打扮了,连衣服都没换,头发随便扎了马尾,脚上还穿着拖鞋。
妈妈一出现,罗可茵紧绷了一整晚的心情便达到崩溃边缘。她鼻子一酸,差一点点就要当场哭出来了。
其实她不记得大人们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母亲一脸 困惑,不懂为什么乖女儿会这样,这都还好,等到学长的母亲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席母缓步走进训导处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瞬间聚焦在她身上,一身昂贵套装配珍珠饰品,利落贵气,又带着一种专业的咄咄逼人。
整个画面变成众人向席母——也就是有名的汪律师——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汪律师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孩子们一眼,罗可茵只记得她冷冷的表情,带着不可挑战的权威。
“我儿子从国中到现在,读了六年光礼,一直都品学兼优,为什么会在快毕业前出现这么多事?”质问的语气平淡,却让所有人都为之一凛。
当然,大家责备的眼光全投射到罗可茵母女身上。
还用说吗?一定是这个刚进来的高一学妹有问题。要不然,多年来都这么品学兼优的优秀学生,哪会变成这样?
可茵的妈妈光身高就矮了人家一大截,被瞪得又缩了缩;她不明就里的一直在道歉,莫名其妙地、满头大汗地道着歉。
这个晚上就停格在母亲不断弯腰的情景中,罗可茵只觉得心口重重的疼着,难受到快要死掉。
妈妈是骑摩托车冲到学校的。载女儿回家的路上,凛冽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罗可茵抱着母亲已经有些粗的腰身,努力忍着眼泪不敢哭。
风声好大好大,摩托车引擎声好吵好吵,妈妈困惑的问话,差点被掩盖过去。
“可茵,你怎么会……”
一回头,看到女儿满脸惊慌,眼眶儿红通通的,罗母也跟着哭了。这是她的心肝宝贝啊,看女儿头低低站在训导处被众人责骂的模样,做母亲的心如刀割。
结果母女俩就在家门口哭了一场,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讲。
“不喜欢这个学校的话,我们转学,好不好?”罗母最后这样问。“转去远一点的学校也没关系,搭校车、家里接送你都可以。”
“不要,妈妈,我不会再这样了。”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红通通,讲话上气不接下气。“我真的会乖乖读书,我不要转学。”
“好,好,那就不转学。”罗母哄着女儿,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不要哭了,小心等一下又开始喘。”
“不哭了。”知道自己让家人多担心,她努力挤出笑容。“妈,不要跟爸爸、哥哥他们讲——”
当然不会讲。要是让家里男人们知道小女儿跟学长翘课逃家去游荡,到半夜才由学校同通知家长去领回的话,不用太久,大概二十四小时内吧,那位学长铁定会遭到毒手。比如说被五花大绑、浇上热柏油、插满鸡毛,然后游街示众等等。
“你们在做什么?”罗可茵的二哥闻声出来,一脸不解。“为什么不进来,外面这么冷,可茵万一又感冒怎么办 。”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罗可茵鼻音重重地迅速否认。
“你看,鼻音都这么严重了,还说没事?快点进来。”
说着,二哥已经脱下自己的外套,包住妹妹,暖呼呼的衣服披上肩,罗可茵差点又掉眼泪了,要好用力的忍着,才没有继续哭。
“为什么到现在才回家?”二哥追问。“是不是又留在学校练跑?可茵,我们已经说过了,冬天不要这样,跑的一身汗又吹冷风,一不小心就感冒了,你感冒又很麻烦……”
“先别讲这些了,来,我们赶快进去。妈妈煮红糖姜汤给你喝。”
妈妈拉着她走。温暖厚实的手并不细致柔软,却充满母爱的力量。
跟早些牵着她在街头乱逛的另一双手,是如此不同。
一个晚上像是作了一场超长超长的梦,梦醒之后,她突然老了好几岁。
那晚之后,她果然又染上微恙,真的是很轻微的症状,却在家人坚持下,又请了好几天病假在家休息。
隔几日回学校上课,她的脸色还是不大好,同学们私下都在传说,罗可茵跟学长深夜在外逗留,准备上旅馆时被抓到。学校知道了,事情闹的很大,她回家还被父母打,才会这么憔悴。
绘声绘影,全都是加油添醋的结果。才十六岁的她,居然已经尝到成为公众人物的苦头。
后来校方的处分出来了。众人哗然。一人只被记了一支小过。
这绝对是宽容处分,要不然,像情节这么重大的事件,不但大过跑不掉,说不定还会被迫转学。
从好友赵湘柔那儿得知,席承岳家里确实曾对校方施压,希望害儿子分心的罪魁祸首——也就是罗可茵——可以立刻转学,别再留在学校危害席承岳了。
但,遭到席承岳激烈的反抗,不惜以放弃参加联考当威胁。闹到最后,才被记一小过。
听完之后,罗可茵好惊异。学长那么温文优雅的人,会跟人大吵?不过这也不算太难想象,毕竟学长之前就曾为了她跟人打过架。
漫长的冬天一日日流逝。因为被严格监控的关系,他们根本 无法再见面。表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心里其实非常非常自责。
一切的混乱都因她而起,就像从小到大,她的身体就是全家人担忧的重点一样。这种感觉真糟。
因为父母执意要一个女儿,所以她是在众人殷切盼望之下出生的。母亲生她时已经四十高龄,颇吃了一点苦头才生下她。早产不说,一出生就有BPD——新生儿器官肺部病变,直到六个月大才脱离呼吸器的辅助。
时至今日,她的肺部依然有轻微伤痕,天气一变化就容易染上风寒,一咳嗽就很难痊愈。之所以会开始练跑,也是在医生的建议下,为了锻炼心肺功能才跑的。没想到真有天分,一跑就比人快;加上多年锻炼的耐力,居然成了长跑好手。
罗可茵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常在深夜里偷偷到 她房间,以手探她的鼻息,只为了确认她还在正常呼吸。大规模的食补药补更是统统都来,以把女儿养壮为最高目标。
她真的、真的极不愿看见家人深深担忧的神色,因此努力活得健康开朗,让年纪不小的爸爸妈妈,三个哥哥都能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