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辈子,他不曾反叛过。
从小到大,他一直依著众人的期望过日子,家族长辈的期望,师长的期望,朋友的期望。
他是完美的,十全的,样样出色,样样高人一等,在学校,他是引领风骚的学生会长,在公司,他是众所瞩目的未来接班人。
一路走来,都是笔直的康庄大道,他不曾浪费时间绕过弯,不曾注意过路旁的杂草野花,他甚至不确定沿途风景是否变过颜色,为何总是平静如常?
为何,他的人生不曾有过风浪?风和日丽的海景难道就此持续到永远?
他觉得倦了、厌了,他的知心好友劝他谈场恋爱。
恋爱?
为何人们总要追求那种形而上的东西?他不是不曾喜欢过女人,也曾希望与她共度一生,但事实证明,他仍然不懂爱情。
他不懂爱情,却可能即将步入结婚礼堂。
他的父母已为他择定了某位名门闺秀,考察过对方的家世品行,确定她配得上自己,配得上他们叶家。
就连婚姻,也得听从安排吗?
他笑了,看著相片上未来的妻子,忽然感到可悲。
他承认她很漂亮,秀外慧中,气质温柔高雅,应该不难相处。
但他无法想像她站在自己身边。她会对他笑,肯定的,他也同样会回以淡定的微笑。
但他们之间不会有爱情,不会有风浪,他不会晕船,不会有好友形容的那种目眩神迷。
他的人生海,将会一如既往地澄净无波。
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他漫然寻思,最后,嘴角淡淡地浮起一抹苦涩。
哥,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跟我玩这个游戏?
数日前,他五年前离家出走的弟弟忽然主动找上他,问他愿不愿意来个交易,玩一场叛离人生轨道的游戏?
一开始,他很迟疑。
他其实猜得出弟弟心里打什么算盘,怕是想藉此在他的生活兴风作浪,肆意捣乱一番。
但,又如何?
反正他对自己一成不变的人生也感到厌倦了,既然他不确定自己要什么,至少可以学著叛逆,他可以转个弯,试著走上岔路,追寻人生另一道风景——
他转过身,看著镜里一个穿著三件式西装、标准雅痞打扮的男人,斯文俊朗的形象,从以前到现在,不曾改变。
那人,真的是他吗?
他自嘲地微笑,在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
只是他没想到,游戏的代价竟如此高昂……
第一章
她曾经有梦。
梦想著离开从小生长的小镇,到城市里摘绚烂的星星,她梦中的城市是五彩缤纷的,每一盏霓虹都是一颗星球,每一扇窗后,演著不同的故事。
而那些故事,都是她在童话书里看不到的悲欢离合,主角是她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俊男美女,穿著她梦也梦不到的华服美饰。
她曾经想离开,离开孕育她长大的这片海,离开海的怀抱,投向不知名的远方,追逐梦想。
然而,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她因一场死别而离开,又因另一场死别而逃回,在来去不定的飘零中,她终于领悟,海才是她最后的归宿。
她命里注定是离不开这片海的,夜里耳畔回响的,总是浪潮的呼唤,比母亲的呢喃还亲切,比暮春的雨声还凄凉。
最快乐的时候,最悲伤的时候,她听见的都是这忽远忽近的潮音,一声声,叩她的心扉,潜进她最深的魂梦里,温柔地抚慰她。
于是,她回来了,顾不得这镇上有人深深恨著她,谁也不欢迎她。她回到海岸边,盖了栋美丽的小屋,开著很少有人光顾的咖啡馆。
再也不走了,就算某人千方百计地赶她,她也绝不离开——
“你煮这什么东西?这能喝吗?”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将她现煮的咖啡毫不客气地一口喷出来,嫌恶地抹抹嘴。
她是阿西婶,镇长的太太,也是这镇上最恨她的人。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为什么天天来喝呢?”朱挽香拿起一块干抹布,神色自若地上前擦拭桌面。
“你以为我想喝吗?”阿西婶恨恨地瞪她,眉尾刻薄地分岔。“我是看你这里生意不好,怕你撑不下去,才想说过来捧个场。”
“我撑不下去,你不是最开心吗?”朱挽香淡淡地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镇长太太一向巴不得我早点滚出这里。”
“你——”阿西婶教她堵住了嘴,气得面色铁青,浑身打颤,转向对面另一个年纪相近的妇人,尖声抱怨。“你瞧瞧、瞧瞧!阿春,我跟你说过,这死丫头没良心,现在你信了吧?”
“好了啦!”阿春胖胖的脸庞挤开笑容,试著调停争端。“你也真是的,干么老为了这女孩子生气呢?气坏了身体怎么办?”
“是啊,阿春姨说的对,您要是气坏了,我可担当不起呢。”
清淡一句犹如火上加油,阿西婶更怒了,猛地拍案起身。“朱挽香!你再给我说一次试试!”
“我说——”
“好了好了!”阿春赶忙抛话,责备的视线朝朱挽香扫去。“你这丫头,跟长辈讲话是这种态度吗?怪不得人家会生气。”
“我就说了,她没良心,你还不信!”阿西婶冷哼。“你是上个月才搬过来的,不知道这丫头以前做过什么事,她啊——”
“你还想要一杯咖啡吗?”抢在尖酸的言语未落下前,朱挽香悠悠扬嗓,语气很是礼貌,樱唇甚至勾起浅笑。“本店免费招待,很抱歉刚刚那杯难喝到让你吐出来。”
“你说什么?”她神态变化太匆匆,阿西婶一时无法适应。
“我说,我再为你重新煮一杯好吗?”她依然笑容可掬。“这次我会努力依照你的口味来调配咖啡豆,希望能让你满意。”
“不—— 不用了!”她愈是冷静随和,阿西婶胸口怒火愈炽,简直恨透了这个装模作样的丫头。“我们老人家不喜欢喝这种洋玩意儿!”
“还是我替你煮一壶茶?本店也有提供各类茶品。”
“不用了!你店里的东西我看我还是少喝为妙!谁知道有没有偷偷下毒?”这话,说得很重。
不明所以的阿春吓了一跳,疑心究竟是怎样的陈年往事让这个平素热心和善的欧巴桑对一个年轻女孩如此张牙舞爪。
她微微蹙眉,望向朱挽香,后者却像是置若罔闻,迳自收拾好桌面,盈然退回吧台后。
“哟,这次怎么不顶嘴了?心虚了吗?”阿西婶还不肯休战。
阿春悄悄叹息。“我看我们还是走吧!我老公晚上会提早回来,我得赶快去买菜。”
“对喔!”经她提醒,阿西婶这才恍然想起自己也还有家庭主妇的责任得扛,一把挽起菜篮,临走前,还不怀好意地故作沉吟。“不过这丫头也真可怜,我们走了以后,这店就空空荡荡的——我看这里不会一整天,只有我们两个客人吧?”语落,奚落的目光朝朱挽香瞥去。
她嫣然一笑。“这个就不劳镇长太太费心了,要是没客人,我还能早点打烊休息,也不错啊!”
“你就不怕这店倒吗?”
“不会倒的。”
“是喔,也对。”阿西婶冷诮地撇嘴。“我怎么忘了?你才从那个死去的未婚夫那里骗来一大笔遗产,开一间小咖啡店来玩玩,算得了什么?”
“未婚夫?”阿春嗅著了八卦的味道,眼睛一亮。
“你不知道,这丫头啊,在台北钓了一个男人……”
闲言闲语,随著两个嚼舌根的妇人的离去,在风中流散,分解成毫无意义的断字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