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到一楼的大厅,厅里放着一组木制座椅和两台脚踏车,由于采光良好,所以相当明亮。她望见外面骑楼有张背对屋内的躺椅,从后面看过去,只能见到有人的手肘放在靠手上。
她拉开纱门走出去,白恩露的确是在躺椅中。
他闭着双眸,呼吸平稳,手里还抱着一本英文语句练习集,真的睡着了。
骑楼横梁下有燕巢,几只燕子和麻雀就停在椅背或他的肩上,他的脚边也有猫和狗躺着。这样的画面,令她忽然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情景。
是因为动物很喜欢他吗?她只是靠近一点点而已,本来在啄翅的鸟先飞走了,燕子回到巢里,猫狗也慵懒地用爪子抓抓脸,慢条斯理地走开。
她的视线跟着燕子回到燕巢后,才垂眸再度望着熟睡的白恩露。
因为不知道这样要怎么给他外套,她杵着好一会儿,本来想回身上楼不管了,抿了抿嘴,还是不自在地拉开手中的外衣,微弯腰,用极轻的动作,准备要把衣服盖在白恩露身上。
不料,在快盖上的时候,白恩露却突然醒了过来。察觉他好像要张开眼睛,梁知夏吓一跳,下意识地将衣服扔下,结果那件衣服就丢在他的脸上。
她慌忙站直身,有点僵硬地看着白恩露将盖住头的外衣拿下。
他一脸“发生什么事”的表情。发现她站在一旁后,低头看了下手里的衣服。
她撇清解释道:
“那是……是老师你妈妈要我拿来给你的。”说完之后,她忽然想到他借给她的那一件外套还没还他。
“嗯……”他抬手揉了揉眼睛,道:“谢谢。”
没想到他会道谢,梁知夏一愣。
“没有……”她细声说。
他抬起脸,观察着她一会儿,问:
“不哭了?”
一直在想着要走开了,结果被他这么一说,她又顿住。
“咦?”
“就是……”白恩露移开视线,将外套穿起后,摸着脖子道:“吃午饭前你不是坐在客厅?那是在哭吧?”
“什……”梁知夏睁眸,否认道:“才没有哭。”妈妈丧礼之后,她就再也没哭过了。
“是吗……”他好像松了口气,说:“那你跟我妈聊天,心情变好了?她当了三十年的小学老师,很会哄人的。”
先前和妇人的谈话,的确让她心情放松。她道:
“老师的妈妈是好人。”
白恩露忽然瞅住她,道:
“你……好像不会忤逆长辈。不管是我妈,还是我外公外婆,你在他们面前都很听话,在别人家里也很注意礼貌。”像是会收拾碗筷。他说。
闻言,梁知夏低下头。与其说是不好意思,倒不如说是不知道怎么回应。
只听他用一种意外的语气道:
“原来你是个乖孩子。”
被称赞了,她却只是垂着眸,没有任何美好的心情,反倒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放在身侧的双手轻捏着衣服下摆。
白恩露跟着她沉默一会儿,然后启唇道:
“你好像老是在压抑什么,连要你大声说话,你都会露出困难的表情;又因为很压抑,所以对许多事情都缺乏应该有的反应。”感觉很奇怪,他道:“像是……一直忍耐着,不让自己开心,故意让自己不快乐。你不累?”
白恩露最后不经意的疑问句,让她好像用力一点呼吸就有什么东西会溃堤般,她悄悄地深呼吸了下。
就是因为觉得很累很累,所以,她逃跑了。
梁知夏咬着嘴唇,不想泄露情绪。
“……我一直想知道,”但是,白恩露的声音却又在她耳边响起。“地上有什么东西那么好看,你老是要低着头?”
她呆住,只是一句普通的问话而已,却不晓得为什么,她的视线瞬间模糊起来,差点掉下眼泪。
“……没有。”她忍着从心头涌上的那一阵哽咽,硬声回答。
“没有你为什么不把脸抬起来?”他又问。
为什么?被这么问的梁知夏同时也问着自己,她的嘴唇不自觉地微抖,回答道:
“我……我不知道。”她就是没办法抬起头来。
“为什么不知道?”他不解地问。
“我……”好想要他别再说了。
她紧紧闭上眼睛,想要将胸腔里那个裂开无数次而伤痕累累又微小脆弱的自己,再度勉强且强硬地缝补起来。
“你……不是要哭了吧?我又没骂你。”白恩露好像很伤脑筋似的,安静了半晌,突兀地道:“两位老人家在找你。”
“咦?”梁知夏闻言,虽然不知道什么事,还是赶快深呼吸一下。“哪……哪里?”看着身旁,她微哑声问。
“……前面。”
他这么说,于是梁知夏往对面看去。
透天厝正对着一大片农地,一望过去,视野变得宽广辽阔;风吹过来,田里的作物就像是绿色的波浪般无比美丽,在湛蓝的天空下,成为极为清新的风景。
“一直低头瞪着地板看,当然就只能看见自己附近的事物;试着把头抬起来看一下别的地方,不知道的事情,说不定看远一点就知道了。”他相当不自然地说道,像是这样的对话对他而言很不拿手;接着他又稍嫌懊恼地低声道:“你别每次都让我讲这种安慰励志的话,说这种话我感觉有点丢脸。”
梁知夏望着面前一片广大的田园,不觉低喘出一口气。
也许,是因为老师要她看的地方好大好漂亮,所以她身处的黑暗世界里,好像也渗透进了一点点光。梁知夏手指揪着衣摆。
起了波纹的心情慢慢被抚平了,静默半晌,她缓慢启唇道:
“老师……从刚才开始就在说教。”而且还骗人,说老人家在找她。
“嗄?”白恩露先是露出微讶的表情,然后将手肘靠在膝盖上,摸着嘴唇,不确定地道:“我……这样是在说教?”
梁知夏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困惑地低喃;随后他抬眸,瞅着她说:
“我只是认为,像你这种年纪的高中生,应该喜欢玩乐,去KTV唱歌,或去热闹的地方逛街,虽然会烦恼学业上的事,但还是会想要交个男朋友什么的……每天都过着轻快的日子。”
说得好像要她这么做才正确的样子。
“老师是在讽刺我吗?我连朋友都没有。像我这么难看又阴沉的人,又怎么会有人喜欢我?”
因为刚才被他严重扰乱心绪,所以她略微赌气的反驳了。
岂知他却道:
“难看?”他一脸的疑问。“那是因为你不笑,要是笑起来的话,会变可爱的。”
闻言,她就这么傻住了。
“……咦?”她奇异地注视着他。
她的目光令他停住动作。
“啊。”他像是发现了什么错误,立刻摇手,解释道:“老师不是在说你可爱……嗯,也不是这样。那个——”似乎一时难以说清楚,他掩住嘴。
梁知夏睇着他,看见他的脸好像微微红了,因为皮肤白皙,所以相当明显。
整理好该怎么说之后,他放下搁在唇边的手,对她道:
“我认为,只要是小孩子和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就是可爱。”
梁知夏一顿,重复道:
“只要是?”
“……嗯。”白恩露一脸不大想说出来的表情。
也就是所有的小孩子和女孩子,不管是什么长相和模样,反正只要开心笑了,他就认为那是可爱。
那不是因为她脸上有伤痕而想出来的安慰或同情之词,而是真的这么认为的语气,梁知夏愣愣地望住他认真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