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多情恁少年(1)
“我要你背我。”
好一个任性的要求。
在房里张罗着盥洗的清水和早饭的青年只是不疾不徐地响应:“来,先洗把脸,漱个口。吃过早饭后,我去借匹马送妳回家。”
“我要你背我。”坐在床上的男装少女,没穿鞋袜的两只赤足悬在床沿,表情固执。
青年手中温热的布巾替她抹去一脸惺忪,又倒了一杯水、递上清洁牙齿用的柳枝,温和地道:“自己来,好吗?”
终究任性得不够彻底,少女勉强接过柳枝和茶杯,仓促地漱了口。见青年别转过身去盛饭,她獗着嘴又道:“我要你背我。”
青年盛了半碗饭过来,白饭上有几样鲜蔬。他拉了一张板凳坐在少女面前,扬起一抹微笑。
“妳昨晚没吃饭,一定饿坏了吧?咯,吃吧。”将饭碗连箸一起递给她。
迟疑了片刻,少女接过碗筷,一双秀丽的长眉紧紧蹙着。“你故意的,对不对?”
青年不答,只端来另一碗饭,定静用餐。
少女眉心一紧,搁下饭碗,赤着脚就往门外走去-拐着昨晚扭到的左脚。
下一刻,青年已经起身拉住她。“对不起,祝晶。”
吕祝晶双手扶在门板上,头也不回地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不跟我一起回去。”
“妳明白的。”恭彦温声道。
早先他解释过了。他之所以会来北里,是为了学习吹笛。
三年前,他曾与刚考上进士的阿倍仲麻吕骑马路经此地,偶然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后来他独自入里寻找吹笛人,结果找到了一名乐师。
当时这名乐师寄身在名妓秦国的屋子里,是阿国专属的乐师。
乐师姓香,个性古怪,不同于一般世俗常人;他表明若想要习得他一身精湛的技艺,不仅是笛曲,就连同琵琶、鼓、筝、瑟等乐器,都必须逐一学会,否则就不收徒。
为了能顺利拜师学艺,恭彦答应了乐师。因此除了学习笛曲外,他也学会了其它的乐器。
经过两年的时间,乐师将一身技艺传授给恭彦后,便离开了长安。
没了乐师的阿国,开始向恭彦索讨人情。
恭彦逼不得已,只好在阿国觅得新乐师以前,留在北里帮忙弹奏音乐。
这些事情,祝晶都听他说过了。只是她还是私心的不希望恭彦一天到晚待在北里。这里毕竟是风月场所,恭彦是个必须留意名声的留学生,倘若他流连北里、彻夜不归的事情传扬开来,对他绝非好事。
与名妓来往酬唱是一回事,可是镇日流连花丛-即使只是当一名乐师-以他身为国子监生员的身分,对他来说,仍可能造成伤害。
因此她才要恭彦跟她走,可恭彦固执的程度与她几乎不相上下。祝日关无计可施,只得任性以对。
咬了咬唇,她说:“那我去跟阿国讲,说你不待在这里,叫她去找别的乐师。”拐着脚要挣脱他。
但恭彦不肯放手。“不要这样,祝晶。阿国是朋友,我至少该待到香师父回来。”
“那万一他永远不回来呢?你是不是要一辈子待在这里?”祝晶气恼地问。
恭彦微微一笑,伸手抚平她脸上的担忧。“不会的。阿国不是不讲理的人,就算香师父没回来,等她找到合适的乐师,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不会太久的。”
“……”
“嗯,怎么不说话了?”
祝晶低垂着眼眸,哑声道:“你……欢……她吗?”
“什么?”她声音压得太低,恭彦没听清楚。
祝晶将脸垂得更低。“你有那么喜欢她吗?”喜欢到愿意待在北里,为她伴奏?与她琴瑟合鸣,共谱多情的乐曲?
“喜欢谁?”恭彦猛然领悟过来。“阿国吗?”他讶然,而后失笑。
“……”她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泛酸。
眼见恭彦就要回答,祝晶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她猛然捣住耳朵。
恭彦拉开她的手。“把头抬起来,祝晶。妳看着我。”
祝晶没有照他的话去做,她回身抱住身后男子的颈项,像个爱撒娇的孩子那样。
恭彦被这么一抱,双手一时间不知道该搁在哪里。
祝晶是个女孩,对他来说实在很不方便啊。半晌,他轻轻搂住她的腰,下巴顶在她的头顶上,叹息道:“我喜欢阿国。”
感觉掌下的身躯轻颤起来,他收紧手臂。
“她是个很风趣的姑娘,跟妳有点像,有着非常执着的个性,虽然沦落风尘,却仍然强悍地捍卫自己的尊严,我很难不喜欢她,但只是朋友间的那种喜欢。今天换作是妳、也会想要帮她忙的。更不用说我还欠了香师父人情,而香师父又欠了阿国的人情,这条人情总是得还的。”
“……”
“妳的脚走路不方便,等会儿我去借匹马送妳回家。”
“……”
“祝晶?”
“……我要你背我。”她闷声道:“背我回家以后,随便你要去哪里,我都不管了。”
“水乐坊离这里有段距离,骑马比较快。”
“我就要你背我,不然我不回去。”
“真要这么任性?”叹息地啾着她。
“就要这么任性。”她就是想耍任性。倘若这辈子只剩六年可活,那么她绝不委屈自己。
“那好吧。”他状似无奈地说。“可是我要妳知道一件事,祝晶。”
知道她竖耳在听,他说:“我会背妳回家,是因为妳刚从西域回来,我很欢喜见到妳,再加上妳的脚又扭到的缘故。否则要我背妳走上三个坊区,我是不会答应的。”总要让她知道,他并不是那种任人予取予求的人。
而其实,吕祝晶执意要他背,不过是想知道这七年以来,他心底是否还重视她罢了,因为她是这么地……
“你说谎。就算我要你背我绕长安城一圈,你也会答应的。”
“何以见得?”虽然知道是事实,但总有些不甘心。
“别忘了我打从十年前就认识你了。如果阿国只是间接地在索讨人情,你都可以不顾名声为她做到这种地步,那么救过你的我,即使要你为我而死,你都不会有半点犹豫,诚如我也愿意为你而死一样。”她毫不迟疑地说道。
那正是恭彦心底最深的忧虑。因他知道,她说得对。
甚至,他会留在北里当乐师,原本也是因为祝晶的缘故。
倘若是为了她,生死何足惜?
他不是没有看出其中的讽刺。他是个留学生,带着天皇与国人的期许,来到大唐的长安,总有一天必须归国,贡献所学。
既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长安,那么祝晶于他……永远只能是一个挚友。
总有一天,她会结识一个懂得她的人,爱她、珍惜她、分享她的喜悦与忧愁;而他会永远祝福她,不论届时他身在何方。
闭了闭眼,他拉开她环在他颈上的手臂,看进祝晶的双眼,他说:“去吃饭,等会儿我背妳回家。”
正要转身,祝晶却从背后再度抱住他。
“祝……”
祝晶将脸埋在他背上,依恋道:“恭彦,不要改变,永远不要改变。”不知为何,心底就是有些不安。
恭彦低头看着那双环在自身腰上的手臂,摇头道:“不可能的,祝晶。”
身后的人儿愣住,环抱住他的手不自觉收紧。
恭彦温声道:“难免会改变的。瞧,妳不是变成了个大姑娘了吗?”
“我本来就是个姑娘。”祝晶抗议。
他低笑了声,继续说:“有一天,我们都会变老,头发也会变白,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唯有一件事例外。妳知道是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