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过领口,是A&s。
他竟穿A&S——那是伦敦西服路上历史最悠久、口碑远扬的西服名店。
在突如其来的好奇之下,她拉开衣柜,检视着他的衣服。
除了少数几套之外,大部分都是A&S或亚曼尼,而且几乎都是正式场合穿的服装,很少有休闲服。
“A&S。”她喃喃念着。
庭琛讨厌A&S。
有一年庭琛生日,她原想到A&S订做一套西服送他,但他坚决拒绝。
“设计的衣服千篇一律,尤其是西服系列,保守得吓人,一点创意也没有——偏偏就有许多男人爱穿。”他厌恶地批评,“只因为A&S是财富地位的象征。”
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就是A&S的爱用者,想不到季海平也是;而他,也确实穿出A&S稳重优雅的风格。
他与庭琛是两种不同典型的男人;就连味道也是。
庭琛的身上总散发出一阵森林清香,混合着些许烟味及酒味;季海平身上的味道却淡得几不可闻,偶尔渗着汗闻起来就略带一股咸味,像怡人的海风。
就像他的名字——季海平。
一个味道像海,心思更像海一般深不见底的男人。
为什么对父亲言听计从的他会为了她与父亲争论呢?
汪梦婷陷入深深的沉思。
那个在汪梦婷眼中深不可测的男人,如今的心思却是让人一目了然。
他左手支着额,眼睛瞪着桌上的笔记型计算机屏幕,思绪却飘得老远。
他当然明白汪梦婷想出门工作的原因。
是因为无聊吧!成天关在这栋三层楼的宅邸里,又几乎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当然会无聊了。
他真的了解她透不过气的感觉。
她不是一尊他可以收藏在柜里的玻璃娃娃,她是鸟——她想飞,想看看外头广大的世界,想透透气。
如果他是她真心所爱的男人也就罢了,或许她还愿意为他忍受这样无趣的生活;
问题是,她根本不爱他。
他怎能要求她为了一个不爱的男人放弃自由呼吸的权利呢?他真的想将她捧在手心细细呵护,不让她飞离;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剥夺她仅有的自由,仅有的快乐。
他要让她飞。
但是,为什么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她就会这样离他愈来愈远,让他再也抓不住她,甚至再也看不到她呢?
这样的预感强烈到让他的心阵阵绞痛。
“梦婷,梦婷……”他阖上双眸,沉痛地呢喃,“难道我娶你真的错了吗?难道你已经开始后悔了吗?”
在他们结束蜜月行程、回到台湾之后,他曾在无意间窥见梦婷的心事。
他并非有意的,只是那日他提早到家,她正在浴室洗澡;而他,就在她梳妆台发现那本《英诗选集》。
他知道她一向喜爱英诗,也知道她视那本诗选如珍宝;他无意去碰它的,但只匆忙一瞥,便让他整颗心陷落谷底。
那本诗集翻开在亨利.莱特的“ALOSTLOVE”那一页。
她用黑笔在最后一段粗粗画了两行线——
ILITTLETHOUGHTITTHUSCOULDBE,INDAYSMORESADANDFAIR——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在那更苦却更亲切的往日,我料不到会有这情形——
在一个已然没有你的世界,我竟然还能够存此身。就算他对英诗再怎么生涩、再怎么不熟悉,他都能轻易看懂这最后一段。
Thatearthcouldhaveaplaceforme,Andthusnolongerthere,他从没想到,梦婷对她的旧情人可能深爱到如此地步。
她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吗?失去那个男人的人生对她而言,是不是就只是无止尽的地狱?她后悔嫁给他吗?甚至恨他?因为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旧情人,所以昨晚才会突然歇斯底里起来?
他该怎么对她才好呢?怎么对她才不会令她离他愈来愈远?怎么对她才能令她忘了那个男人?
她能忘了那段过往吗?
“海平。”
有如春风般的温柔呼唤流入季海平的心头,他偏传过头,望入汪梦婷湖水般盈盈的眼波。
“在想什么?”她轻移莲步,端着托盘走到他面前,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书桌一角。
“没什么。”
她望着他隐在镜片之后的眼眸,“已经八点多了,先吃一点东西好吗?”
“也好。”他接过她递来的筷子与汤匙。
她看着他一会儿,然后拉来一张椅子坐在他面前,“可以跟你聊一聊吗?”
“当然。”他似乎有些讶异她这样问,抬起摘下眼镜的双眸望向她。
她考虑着如何措词,好一阵子才轻声开口,“你一向很听从父亲对你的安排……为什么?海平,一般人不会这样的啊,有什么原因迫使你必须这么做吗?”“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不像是这么毫无主见的人啊!为什么愿意二十年来完全服从你父亲的吩咐呢?即使是不合理的要求,你也逆来顺受。”
季海平探探凝视着她,她指的是答应娶她的这件事吧。在第一次与她共餐时,她曾提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巧妙地闪避,但今晚——
“你——”汪梦婷的语音像在叹息,凝视他的眼神却异常温柔,“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存在吗?害怕自己在这个家成为一个负担,所以才尽力达成你父亲所有的希望?”季海平的心如遭猛烈撞击,呼吸一阵不顺,一向波澜不兴的眼眸流动着微微的震惊。
是这样吗?从他住进季家开始,就一直乖巧地听从父亲的每一个命令,是因为他害怕自己成为季家的负担?
母亲自杀前的最后一番话蓦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一定要做个乖小孩,听爸爸和阿姨的话哦。
因为遵守对母亲的承诺,所以他才对父亲百依百顺?
季海平心中思绪翻涌,捉摸不着边际,脸上第一次呈现出近似于迷惘的神情。
他那有如迷路小孩的无助神情让汪梦婷心中一阵抽痛,她知道自己已挖掘出他多年来藏在心底探处的脆弱。“已经够了,海平。”她禁不住伸手轻抚他的脸庞,“别再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的母亲离你远去,并非因为你是她或季家的负担,停止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吧。”
他怔怔地捉住她的手,“我用这样的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是啊。你记得吗?你曾告诉过我,不需要介意别人的评断。但你自己……”
汪梦婷语声瘖哑,眉尖亦紧紧地蹙着,“你自己却拚命地达到别人的期望。”她的眼眶发红,秀美的面容写满了不忍与痛楚,“你甚至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事物产生渴望,不允许自己拥有任何东西……”
一个不满十岁便失去亲生母亲的男孩,住在陌生的家庭里,有一个严厉的父亲、冷淡且憎恨他的母亲,以及一个任性的弟弟。
他是如何拚命地想求取这个家庭的认同,想讨好这个家的每一个人啊!她几乎可以看见他那张小小的、渴求亲情的脸庞。
所以,他才会习惯性地服从父亲的要求——甚至从不明白这么做的原因。
汪梦婷深吸着气,渐渐地了解这个曾在京都遭到丧亲之痛的男人,了解这个从九岁开始就封闭自己内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