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好了,完全没事。”回答她问题的正是燕乔书清朗浑厚的嗓音,他精瘦的身躯忽地挺立姐姐面前,线条分明的脸庞满是笑意,“好久不见,老姐。”
燕霜凝微笑加深,“看样子你元气十足呢。”她伸出双臂,紧紧地跟弟弟拥抱一下,接着松开他,退后几步观察着, “嗯,好像真的没事了,身子酸了一点,不过无所谓,有老妈在,肯定很快就能把你那几两肉补回来的。”
自从上个星期接获乔书在台北的好友江若悠的电话,告诉母女俩乔书为了救她不幸身受枪伤的消息后,两人就一直忍不住担忧,要不是江若悠安抚她们乔书的伤势已然无碍,她再怎么不愿回台北也要马上飞回去。
幸好乔书没事,幸好她不必飞回台北……
她想,神色变换不定。
燕乔书却像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迳自进出一贯率直的朗笑,“老姊不愧是老姊,一下就看出你弟弟的心思了,我这么快飞回来,就是想让老妈好好善我补补。”
“别高兴得太早,”燕霜凝睨他一眼, “要知道这里的厨房现在可不只老妈一人在管。”
“什么意思?”燕乔书不解。
“意思是你老姊偶尔也会进厨房,你啊,最好提早准备一些肠胃药。”说着,燕霜凝就要迈开步履,随着母亲一起进厨房。
燕乔书却唤住了她,“等一下,老姊,我还有话问你呢。”
燕霜凝脚步一凝,却没有回头,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那件事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多作解释。”
“……你真的决定跟姊夫离婚?”
“嗯。”
“为什么?”
“我说了我不想解释……”
“姊,你知道今天除了我,还有另一个人也来到这里了吗?”
燕霜凝闻言,身子一僵,呼吸跟着一屏。她凝立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个沙哑的男人嗓音飘人她耳膜,扭紧她以为早已不晓得疼痛的心。
“……霜凝,是我。”
“……你来做什么?”
“我来解释。你没收到我的E—mail吗?”
“我在这边不上网。”
“可是妈妈告诉我,你在这儿天天上网的……”
“我没有!”
“霜凝……”
沉痛的呼唤几乎撕碎燕霜凝的心,她蓦地旋身,充满怨怒的眸光冷冷射向她宁愿一辈子再也不见的男人,“你还来这里干什么?我不想见到你,听清楚了吗?我、不、想、见、你!”
* * *
她不想见他。
是他应得的,他的报应……
陆苍麒深深叹息,望着那扇紧紧闭着的门扉,她将卧房房门关得那么紧,几乎一丝光线也无法流泄,正如她的心门也紧紧闭着一般。
她真的不想见他,就连晚饭也不肯下楼吃,一个人躲到二楼房里。
陆苍麒站在门口,有片刻思绪一片茫然,手足无措。
为了让小两口好好谈谈,燕家人特地将楼上留给了他们,可面对着一室静谧,面对着眼前这扇紧闭的门扉,他却忽然不晓得怎么办才好……不,或许该说自从她在北京不告而别后,他便早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霜……霜凝,”他深吸一口气,哑声唤着近日来不知在心底梦里唤过几百遍的芳名,“跟我谈谈好吗?”
没有回应。
她的心门紧闭,柔唇也不肯为他轻启。
陆苍麒等了一会儿,一颗高高提起的心亦逐渐沉落,他握紧双拳,双肩微垂上向玉树临风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颓然。
“霜凝,你能不能……听我解释?”他腾着门扉,湛幽的眸子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脑海却清晰地浮现一个女人纤细的倩影。
她靠坐在门扉的另一边,双手抱膝,螓首深深埋人。
她在听着他说话,虽然不肯回应,但她仍然愿意听他说。似真似幻的影像给了他勇气,他双腿一曲,跟着坐倒在地,背部紧紧靠着门,就好像紧紧靠着她柔软的娇躯一般。
他深深吸气,喉间涨满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会儿,低微沙哑的嗓音才幽幽扬起,“霜凝,你记得那一年我们在你家见面时,你往我脸上泼酒那件事吧?”
门的对面并没有传来任何声响,陆苍麒也料到了,只是闭了闭眸,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我们正在听德弗札克的交响曲——一第九号,新世界记得吗?”他顿了顿,“其实比起‘新世界’,还有更多我更欣赏的古典乐作品,可不知怎地,从那一回起,我便爱上了这首交响曲,每次逛唱片行,都会不由自主地寻找最新录制的版本,然后买回家,一遍又一遍地放来听。很莫名其妙,对吧?”俊唇扯开自嘲的弧度,英眸却瞬间满蕴柔情,“可现在想想,也许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在心中—点一滴凝聚你的形象,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你开始,—点一滴渗入我心中……”
* * *
新世界交响曲!这些年来他原来一直反覆不停地听着这首交响曲——
跟她一样。
听闻陆苍麒沙哑的表白,燕霜凝禁不住心头一阵强烈震撼,她蓦地扬起苍白的容颜,迷惘的眸光射向床头音响。
就连现在,在她这么恨他的时候,音响里摆的,仍是新世界交响曲的CD。
即便在她如此恨他的时候,在她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愿见他的时候,每一个凄清寂静的夜晚,她仍是反反覆覆听着这首交响乐——
“……当爸爸以家族企业的股份要胁我娶你时,”低哑的语声继续从门的另一边悠悠传来, “我确实相当不高兴,跟他大吵了一架,可一方面受不了公司落到陈月英那个女人手上,一方面也受不了他愈来愈骨瘦如柴的身子,我终于还是答应了他。坦白说,我答应他要娶你,可却不敢担保你一定会嫁给我,只要一想起之前我们每一回碰面都是那种擦枪走火、随时就要引爆大战的场面,我顿时就会没把握起来……向你求婚时会吻你,也是为了扰乱你的神智,而你果然在昏昏沉沉当中答应了我的求婚——”
是的,她答应了他的求婚在被他吻得天旋地转的时候。
当时,她满心满脑只有他,可以不顾一切答应他任何事,何况只是要她嫁给他呢?
她根本是一腔愉悦啊。
一念及此,燕霜凝苍白的嘴角一扯,拉开三分自嘲,却有七分哀伤的微笑。
陆苍麒仿佛看到了她的反应,嗓音微微急促起来,“对我计谋的得逞我其实并不觉得得意,相反地,当我看见你那么努力想要做好我的妻子,就忍不住莫名焦躁,霜凝,我明咀是不怀好意、为了自己的私利才娶你,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呢?你不仅对我好,甚至还毫不讳言爱上我这个从没给你好脸色看过的男人——天!”他嗓音更加紧绷压抑,“我真的觉得压力好大,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你的爱,更怕让你爱上我的后果——”
为什么?
听着他沉重的告白,她一颗心再也无法保持冰冷了,在最最深处,小小的火苗悄然窜起。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敢让她爱他呢?
“……霜凝,你曾经见过我亲生母亲一次吧?在我们都还很小的时候。她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去世了,因为久病缠身。我妈妈她就是那种为了爱全心全意奉献的女人,丈夫、孩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除了她的家庭,她没有自己。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一旦得知我父亲有外遇,便濒临精神崩溃的原因。”他顿了顿,轻轻叹息“霜凝,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跟苍鸿是一路看着我妈妈愈来愈加病弱长大的,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更加虚弱,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更需要我们两个孩子,因为她最钟爱的那个男人,已经不再爱她了。你可以想像这样的结果是什么吗?苍鸿跟妈妈的感情愈加亲密,我却反而愈想逃开。我真觉得透不过气,当她满眼期盼地望着我,盼望着我一再对她保证我爱她、在乎她这个母亲的时候,我感觉到的是完全地透不过气——为什么?”沉郁的嗓音逐渐激动起来,“为什么她要这么依赖我们呢?为什么她不能好好经营属于她的生活呢?为什么她的一切都得寄托在别人身上呢?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