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什么声音惊醒了他。
细微的、几乎让人无法辨认的声音,若不是他心里挂念着,睡得浅,根本不可能听见这样轻微的声音。
他扬起头,缓缓展开眼睑。
微微酸涩的黑瞳映入的是他意料当中,却也出乎意料的纤袅倩影。
意料中的是他早明白今夜必能在她家遇着她,意料外的是她竟然又比他记忆中更瘦了,眼角眉梢淡淡扫上了岁月的痕迹,镌刻着疲惫。
他心神一凛,最后一丝残余的睡意迅速褪去,站直身子,他忍不住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叫我回来?”
粗鲁的一句质问,蕴含着一些些激动,一些些不满,一些些责备,却有更多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啊。
这样浓烈的心疼听得原本静静伫立的方紫筠一阵激颤,墨睫一眨,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她连忙咬牙,极力忍住。
不该这样的……怎么每回一见到他,自己就变得如此脆弱呢?不该这样的。
她深深呼吸,眨回软弱的泪水,取而代之的,是唇畔一抹温柔的笑意。
他深深望她,又是心疼,又是折服,好一会儿,才找回喑哑的嗓音,“我不是说过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立刻飞回来吗?”
“我也说过,我能好好地照顾自己。”她凝睇他,明眸温柔似水,“不是吗?”
“你说的是你会拥有自己的幸福,你说的是你会与陈君庭好好守护一个美满的家,你说的是你会有美好的婚姻、美好的家庭,可是……”
“我是说错话了。”她柔柔地打断他激动的话语,“所以你要怎样?专门飞回台湾指正我的错误吗?”明眸蕴着玩笑般的辉芒。
“紫筠,你──”见她在如此处境下竟还嘻笑般地回应他,他蓦地哑口无言,伸手抓了抓微微凌乱的头发,又是懊恼,又是焦急。
见他发自内心为她担忧着急的模样,她心脏一紧,几乎不能呼吸。
“苍鸿,别这样……”她屏着气息细细说道。因为要不屏着气,她怕自己的嗓音会不争气地破碎。“我很好,不过离了婚而已。”
不过离了婚而已?
陆苍鸿瞪着她,不敢相信她竟如此轻描淡写。
不过离了婚而已?
她十七岁便怀孕结婚,辛辛苦苦跟着陈君庭一起白手起家,半工半读,还得带孩子──如此含辛茹苦、受尽委屈,换来的仍是一纸无情的离婚协议书!
她情何以堪啊!
“为什么……”他咬紧牙,克制想拉高嗓音的冲动,“那家伙会无缘无故要跟你离婚?”
“这个……说来话长。”她摇摇头,微微苦笑,眸光落向依然静静躺在沙发上的陈枫盈,“我先抱枫盈回房睡吧。”
“我来抱。”他抢在她之前伸出双臂,轻巧地抱起熟睡着的陈枫盈,缓缓走向卧房,轻轻将她放下。
看着他如此轻缓而温柔的动作,方紫筠只觉喉头一梗,连忙伸出玉手,抚住微热的咽喉。
她看着陆苍鸿为陈枫盈拉上被子,接着轻轻在她小巧的额上印下一吻。
她怔怔地望着,神思一下抽离,不知所之。
直到陆苍鸿的嗓音唤回她迷蒙的思绪──“我们到客厅聊吧。”
※※※
“很抱歉我们家只有三合一咖啡。”方紫筠一面说,一面递给陆苍鸿一杯刚刚冲好的热咖啡,“我还记得你有多讲究咖啡的品质,也记得你煮的咖啡有多么好喝……”她眨眨眼,思绪短暂迷离,好半晌,唇畔才又巧笑倩兮,“你现在煮咖啡的技巧肯定又进步了。”
“你猜错了,我可退步得厉害。”陆苍鸿摇摇头,接过咖啡,首先浅饮了一口,“……你要知道,我这几年在那儿别说咖啡机,连三合一咖啡包也难得买到,只有进城的时候补充一些,回去随便煮壶开水就冲了,哪里还讲究那么多。”他解释着,俊朗的星眸灿亮,漫不经心的语气仿佛不以为意。
但她听了,心脏却重重一击。
她差点忘了,这几年他可是一个人身在异乡,而且,还身处大部分地区仍然蛮荒落后的非洲。
“你……过得还好吗?”她问,语气淡淡酸涩。
他听出了,一扬眉,“别误会了,我的生活可没你想像的那么不堪。就是偶尔到丛林里的村落采集样本、搜集资料时比较辛苦些,而且我大部分时候也不是一个人,我们有一组同事一起做研究的。”
“是吗?”她微笑,在沙发的另一侧坐下,“说说看你在非洲的生活吧,苍鸿。”
“我不是在信里告诉过你了?”
“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真的告诉她了,娓娓道来,从他初到非洲时的陌生与彷徨,到他终于能够掌握来去于都市与丛林间的生活。
他告诉她他的研究、他的同事、他在非洲认识的人们,以及非洲壮丽辽阔的自然风光。
他描述非洲的野生动物大象、狮子、老虎、羚羊……描述一望无际的草原,以及夕阳西沉时,暮野苍茫的景象。
他将自己游走于非洲各国之间的见闻与她分享,有趣味的,也有令人生气的,还有更多不可思议的。
他告诉她他每天的日常生活,如何与村民交谈获取资讯,如何进行调查,如何做实验,如何进行研究分析。
她听到了许多许多,听到了他的热情、他的抱负,也听到了他的无力与伤感……“那个小女孩……美茵嘉,真的死了吗?”
当他提起这个非洲小女孩时,她明白他是真的十分喜爱她,也特别为她的死去感到无奈与失落。
“嗯。”他点点头,语气仍潜藏着淡淡心痛,“她有很多地方让我想起枫盈。”
她沉默无语,静静在心头咀嚼他的苦痛与寂寞……是的,寂寞,她从他这一连串的话语听到了寂寞,虽然他不曾这么说,虽然他无意显露出这样的情感,但她仍敏感地听出了,听出他不想让她明白的寂寞。
可她也听到了,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存在,一个对他青睐有加的女人。
“你说……那个米雪儿是你的同事?”她淡淡地问,语气淡得不能再淡,可心情也酸得不能再酸。
“她可有趣了。”提起这个总闹笑话的女同事,陆苍鸿就不禁想笑,“她是道地的美国人,她家是查理斯敦有名的世族,可却让这个宝贝女儿一个人到非洲来工作……不过我也真佩服她,她去年来的,直待了十个多月才终于承认自己吃不了这种苦,打道回府。”
她是为了你才勉强自己留这么久的,你不明白吗?傻瓜。
方紫筠颤着唇,有股冲动想反驳陆苍鸿,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他一向看人看事看得那么透、那么清楚,不可能感受不到总爱跟在他身边晃的米雪儿对他的情意,也许……他是不想点破吧。
总之,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说完了我的故事,也该换你了,紫筠。”
她一愣,迎视他深邃的眸,那其间荡漾着柔柔波涛。她望着,几乎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正在其上载浮载沉──“告诉我你跟陈君庭怎么一回事。”
“该轮到我被审问了吗?”她半开玩笑,却在他认真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终究逃不过这个话题,只得轻轻地、幽幽地叹息,“他说他不再爱我了,就这样。”
“不再爱你?”陆苍鸿剑眉一皱,“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她摇摇头,“他说他其实不爱她。”
“那么,的确有这么个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