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做好接受死别的心理准备,他想,他永远都准备不好,关于面对死亡这件事。
悄悄出了病房,堂义弃电梯改走楼梯,试图沉淀紊乱的心绪。
来到七楼与六楼的交界,他听见一男一女正在交谈,听起来似乎有所争执。
他驻足,虽然无意聆听他们争吵的内容,然而,在静谧的空间里,任何一点声音都清晰可闻。一切就这样传进他的耳里──
“把钱给我!”男子的嗓音里透著几分沧桑与疲倦。
“那是要缴妈住院费用的钱……”女子低斥,不肯妥协。
“我不管!”男子咆哮。
“哥──”女子哽咽的惊呼。“你不能把钱拿走……”
“等我翻本了,加倍还给你。”
“你不要再赌了!清醒一点好不好?!沉迷赌博不会有下好场的……”女子苦口婆心地规劝,同时也无比失望。
男子没有理智可言,一把抢走了钱仓皇而去。
女子倚在墙边,表情空洞、颓然丧气。
堂义步下阶梯,离她两三步的距离看著她。
察觉到有人,千雅慌张抬头,看清来者后,她的眼神闪烁逃避,别开脸不敢与他对视。
他不凡的身分与耀眼的存在,更加深她内心的卑微与无奈,再次深切体认到人世间有诸多不公平,是难以跨越的藩篱。
“这次不对我发飙?!”堂义撇唇,故意激她。“说‘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懂什么、老天爷不公平’之类的。”他没忘记过,上回在这里,无辜的他成为她发泄、仇视的对象。
千雅抿著唇,怅然不语。不过,他还愿意理会她,令她意外。
她以为上回在停车场,将是最后一次能见到他的机会。
“有空吗?”半晌,他突然问她。
千雅终于狐疑地抬眼望向他,但只有短短数秒,又立即低下头。
“你说有需要你的地方,你一直都在。”堂义还记得她留下的感谢纸条上的字句。
千雅的心口一震,心海翻腾。
她私心把感情注入于文字中,他感受到了吗?能明白吗?
“那是随便写写的客套说词,还是真的可以兑现?”堂义漠著俊脸追问。
她悬著一颗心,不甚明白他的用意。“你会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她失神地低喃。
她忧伤晦涩的神色,一如他现下的心情,只是,他不习惯把痛苦的一面表现在脸上。
自小爷爷灌输的观念里,男人不管面临多少挫败与不顺遂,都不能显现出来。让人窥知心中的脆弱,等于被捉住弱点,这是身为男人的大忌。
他一直谨记著老人家传授的信念,但是在她面前,他奉为教条的真理,似乎派不上用场。
即使她握有他的弱点,他也不认为她有能力威胁他什么。大概是他也同时知悉她的痛处,进而产生一种微妙安心的心理。
他渴望著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他的心深处,懂得他的软弱、不安,接纳他的不完美,安抚他孤单受伤的灵魂。
奇异的是,每回与她相处,都会有一股莫名的安心油然而生,好像即使被她看到他毫无防备的模样也无所谓。
堂义眉宇低敛,找不出任何理由解释对她的特殊情愫相信赖感。
感受到他凝视的目光,千雅的心,依然沉重得无法欢愉的跳动。
“回答我的问题!”她的不理睬,让堂义欠佳的情绪更为浮躁烦乱。
千雅也不太高兴,愤然回嘴道:“你会需要我吗?既然不需要,问那种问题不是太多余?!”
“哪来那么多废话?”他瞪住她生气的脸,没好气的驳斥。“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总是这样,跟她说话的时候,想法和表情是一致的,不假掩饰。
千雅笃定地点了点头,低语道:“如果你需要我的话……”
话甫落,堂义便拉住她的细腕下楼。
“你……要去哪里?”千雅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陪我。”他抛出简单两个字。
他走得好快,千雅跟不上他的脚步,好几次都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走慢一点……”她皱著眉,姿态狼狈。
堂义置若罔闻,直到一楼时,千雅一脚踩空,从阶梯上滑了下去,他才放缓步伐,回眸睇著她。
千雅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白皙的手腕上留下一圈明显的红痕,隐隐发热著。
“反悔了?”堂义忽然发觉戏弄她的乐趣,喜欢看她敢怒不敢言的倔强模样。“记者都只会说好听话?”他讥笑她。
“不是。”千雅气恼的否认。“你到底想怎么样?”她被他搞糊涂了。
他在迁怒,把心里的不痛快,藉由捉弄她发泄出来。
“没怎样。”他冷著脸,迳自下楼,走往地下停车场。
千雅犹疑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
全球限量的黑色跑车在公路上驰骋,犹如一头出柙黑豹,狂野难驯,驾驶座上的男人紧皱著眉,郁郁寡欢。
堂义双手牢牢握住方向盘,力道之大,令他小麦色的手背上青筋浮现、指关节微微泛白。
过快的车速让千雅的心提得老高,心脏好像随时都会从嘴巴跳出来。
她偷偷打量他冷肃的俊脸,紧锁的眉心不知承载著多少不为人知的心事,也压得她的心隐隐发疼。
“看够了没?”堂义冷不防开口。
千雅像做坏事被逮个正著的犯人,红著脸急忙转移视线。“你开车老是这么快吗?”
“看情况。”他答。
“是看心情吧!”千雅纠正他。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冷嗤,心头却迅速掠过一抹暖意。
他很意外,跟她谈话可以如此轻松没有芥蒂,说著不著边际的琐事,他却反而自在,无须顾虑太多,更不会有利害关系。
千雅黯下眼眸,思绪复杂。
她多想进驻他的心,把他看个透彻。
没见到他的日子,她以为就能拔除悄然滋长的爱苗,与他四目相接的刹那,禁锢的迷恋又倾巢而出,仿佛比先前更深刻浓烈……
“你心情不好?”千雅语气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堂老先生状况不好吗?”她揣测著。
去医院的人,心情恐怕都很难好起来吧!几次不期而遇,他的脸色都很凝重,势必是跟他爷爷有关。
堂义微怔,然后若有所思地觑她一眼,没有接腔。
然而她的每句话,都直击他心里最脆弱的部位,是她太聪明敏锐,还是他表现得太明显?
见他抿唇不语,千雅以为自己说错话,感到过意不去。“对不起,我不应该乱猜。”
过了一会,堂义才徐徐坦承道:“你没说错。”
他低沉的嗓音飘散在空气里,化为一缕寂寞植入她的心田,千雅能感觉到他深沉的忧伤。
由此可见,他和爷爷的感情一定很好,不想失去又不得不失去的恐惧,势必时时刻刻都折磨著他。
她不会安慰人,有时候,沉默的陪伴即是最好的安抚方式。
只是,她不懂,他身边围绕的女人那么多,个个都是外型出众的美女,为什么偏偏随手拉了姿色平凡、身材普通又生活乏味的她?
千雅望著窗外,一盏盏路灯的光芒急速飞掠而逝,犹如流星一般划过黑暗的边际,连同玻璃窗上映著驾驶座上男人好看的侧颜,一同坠入她的心底。
与他共处于同一个空间时,她便会觉得四周的氛围变得格外虚幻、不切实。
每回短暂的交会,她都感到既甜蜜又酸涩,让她的心严重失衡。
她爱上他,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单方苦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