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好像每回总是她闯了祸,害他受罚。
街上的野孩子欺负她、拿石头丢她,其昀哥哥会保护她,他总是那么温柔的大叫,“丫头快跑、快回家。”
所以她就拼命的跑,从没有回头看过其昀哥哥会怎么样。那样是不对的。
她拉着他的衣袖,认真的保证,“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再跑掉,把你一个人留下来的。”
“嗯,我知道。”他看她的辫子松了开来,于是帮她拆开来,熟练的替她扎好,并忍不住微微一笑,“哪一天,你才学得会自己扎辫子呢?”
她摇摇头,“我才不要学,我要其昀哥哥帮我扎。”
“难道你七老八十,变成一个白发老婆婆时,还要我帮你扎头发吗?”
她眨了眨骨碌碌的眼睛,“不行吗?”
“行,怎么不行!”他有些心疼的搂了搂她,“只要你要我扎,我就帮你扎发一辈子。”
也只有在这个小天地里,他可以不需因畏惧父亲的权威而掩饰自己,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觉得轻松,可以说他喜欢的话、做他喜欢的事、和他喜欢的人相处。
他才十四岁,却已经得背负着他人的期望,他好累、好累。
容素素开心的拍拍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爬到大石头上,摆弄起她的泥娃娃,“这是丫头,这是其昀哥哥,两个都乖乖的坐好,丫头会煮好好吃的菜给其昀哥哥吃。”跟着她拿起一个断了脚的娃娃说:“这是坏蛋常禄,所以不要给他吃。”
她神色温柔的回头问:“丫头煮的菜好不好吃啊?”
“好吃、当然好吃。”他怜惜的看着她,温和的回答。
容素素露齿一笑,又回头继续摆弄着她的泥娃娃,玩起拜堂的游戏。
张其昀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听她念着熟悉的童谣,忍不住心里一阵难过。
容叔叔是一定会举家就任去的,到时丫头她……她能不走吗?
一个大雷雨过后的夏日午后,整齐的石板街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
十二年前,这条东门大街还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黄土路,但因为前几年教书不收钱的张旧学害了一场重病,他的夫人刘老板到庙里求神保佑,后来张奋学的病果然好了,张家便花了一大笔银子,将城里的几条大路修铺得整整齐齐,还了刘老板当初发下的愿。
“豹子!哈,又是一个豹子,庄家通杀啦!”
一个洋洋得意的豪壮声音从东大街上的金元宝赌坊里传了出来,一阵风吹开了深蓝色的门帘,只见里面黑压压的站满了人,嘈杂的说话声、抱怨声让狭小的空间感觉更加拥挤了。
一张八仙桌后面站了个虎背熊腰、蓄着满脸落腮胡的威武汉子,他得意的叉腰大笑,脸上的大胡子都跟着不住的抖动。
“小老板好旺的手气。”开宝的宝官讨好的说,“一出手就让这群赌鬼在阴沟里翻船,真是佩服佩服!”
常禄哈哈大笑,伸手往桌上一拍,碗里的骰子震得叮咚响,煞是好听,“来来,还有谁要下往的?不下的不是好汉呐!”
“小老板亲自出马,谁还有银子可输啊!”一个客人愁眉苦脸抱怨,“只怕输的连裤子都得脱去当了。”
“江老三,这掷骰子靠的是运气,说不定下一盘合该你发大财,将我这些银子都赢了去也说不一定。”常禄豪气的将身前的银子往前一推,“今天本少爷心情好,就给你们占些便宜,谁要能掷出比我大的点数,这些银子归他,要是输了,就得跪在地上转三圈学狗叫,哈哈哈。”
常禄从小在赌坊长大,耳濡目染之下也学得一身赌技,虽然在父亲的威胁逼迫、棍棒齐上的伺候之下去念了几年书,不过终究不是读书的料,没几年就宁死也不肯再去上学,转而跑到武馆去当门徒,练起功夫来了。
这么多年下来,他练就了一身拳脚功夫,赌技也更加出神入化,放眼整个张家集已经没有敌手了。
他这么一说,大家忍不住心动,心想,赢了有大笔银子,输了学狗叫,这倒是挺划算的。
于是众人争先恐后的嚷道:“我来跟小老板赌!”
常禄笑道:“一个一个来,想学狗叫还怕没机会吗?”他话才说完,刚好风吹开了门帘,他眼光不经意的往门外一扫,见着个身影,急忙放下手里的骰子,推开赌客们,“走开走开!”他扯开了喉咙大喊,“其昀,要去哪?”
“小老板,你不赌啦?”看他朝外头走去,众人好生失望的追问。
“赌你娘个头,谁有那个时间陪你们这群死鬼瞎缠?”他刚刚还无聊的陪他们玩几把,这时看到张其昀从赌坊外过,立刻把赌客们全扔在后头了。
他一出去,大家就开始又是抱怨、又是说笑,“张家少爷真是越来越俊,要是穿上了女装,乖乖不得了,咱们张家集里大概没个娘儿能比得上了,嘿嘿嘿。”
另一个人淫邪的接口,“要不是这样,咱们小老板哪会爱得要命!这个这个……那更是不用提了。”他嗯嗯啊啊的将重点模糊带过。
赌坊的宝官笑骂了几句,“王老实,你说话可得小心点,要是给小老板听见了,你还有牙吃饭吗?”
他吐吐舌头,“我可没那个胆子胡说,刚刚就当我在放屁好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掏出银子又热闹的赌了起来。
而赌坊外,常禄友好的一双大手拍上了张其昀的肩膀,咧开了一张大嘴,“采药去呀?”
看他背着竹筐、提着药锄,他就猜到他又要上山采药了,“怎么没看见邱大夫?”
“邱大夫犯了风湿。”张其昀斯文的说:“我自个儿去就成了。”
会跟这个小时候的对头变成好友,是张其昀从来没有想过的。
如果不是因为丫头……唉,他现在想到她,还是会觉得一阵难过,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虽然当初她哭叫着不肯走,但还是被她爹爹带进京享福去了,从此他们的秘密基地只剩下他孤零零的影子,只要他想念她,就会去那里对着她留下来的东西发杲。
那一天下过了大雨,他隐约听见有人喊救命,跑去一看原来是常禄跌进半泥半水的池塘里挣扎不开,污泥几乎已经盖上了他的嘴,于是他费尽心力的把常禄拉了出来。
之后常禄对他的态度全然大转变,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丫头这件事一直折磨着他,能与常禄这个大对头变成好友这事,还挺令人高兴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比较少想到丫头了,也不再到废园去,他童年的时光似乎跟着丫头一起离开了。
但是,他还是没忘记自己想成为一位大夫的心愿。
他跟着邱大夫学习医术,并且非常渴望进入医官院就读,可惜的是,他始终考不龋从他十八岁起,他开始参加了医官院的院生考试,连续考了七年都榜上无名,但他从不曾放弃过。
邱大夫曾经说过,他所学、所知早已超过医官院里的教授,根本不需要进入医官院就读。
但然而,考过乡试成为合格举人后的张其昀曾经跟父亲约定过,请他给他时间,如果他无法考进医官院,那就表示他没有资格当一个大夫,他就放弃这个希望,努力进仕。
如果今年他再没有考上……
他不去想这个可能,他不相信自己进不了那个窄门,他对自己的信心始终没被击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