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殿上的一切,再回想起这几百年来她所付出的同情与冷悯,她不知要怎么告诉自己,怎么让自己不要妒不要怨也不要恨,更不要觉得有所委屈,因白她有记忆以来,她总是无怨无悔地接受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一切,从来就无人允许她问一声为什么,也无人曾答应过她一声,她总是这般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使命而已,所以不要问,不要计较,那么如此一来,快乐就唾手可得,而她也不会活得那般辛苦。
可在今日,当她望著遭太过旺盛的香火而熏黑了面庞的佛像时,不知怎地,一股子从不曾出现在她生命里的委屈,自她体内深处涌了出来,并像个套索般狠狠地套住了她的咽喉,令她不能呼吸之余,也不肯给她一点点获得自由的机会。
无视一殿的人们犹在场,她低垂著脸,无法抑制一身的抖颤,难忍地问。
“为何……当初要将我留在那个地方?”
殿上艳艳的烛火,在她开口后,倏地急窜摇动,人们不禁面面相觑,半晌,不得其解之余,在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后,皆有些疑惑地转身看向她。
“为何丢下我?”她愤而抬首,再下掩饰压抑地步步进逼,并朝殿上大声喝问,“究竟我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离开这座不属于我的人间?”
原本喧闹嚣吵的大殿,顿时静若止水,为了她无视于佛的神态与口里所说的话,人们都当她疯了,只是在这时,子问瞥见一旁莲灯灯台上,灯烛因她的靠近而大放火光,她不禁更是怒极气极。
“回答我!”她扬袖一挥,扫去了金阶上泰半烛火。“开口话说!我叫你开口说话!”
不语的座上佛,只是永远沉默地俯看著底下的一切,也扶看著她,下一刻,久候不闻回音,不愿再忍的子问,一掌击向金銮銮座,劈裂了眼前所有的虚假浮华,也一掌直击在座高数丈佛身塑像之上,受不住她力道的塑像,在众人讶然睁大的眼眸中,自最底下一路开始往上崩裂,当座上的佛首在颈断坠落至地时,殿上信徒们大声惊呼,并纷纷四下走避。
聆听著身后远去的庞杂脚步声,子问缓缓走至前头,蹲下身子捧起石制的佛首后,哽咽地低问。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子问!”
强忍著极度的不适,依恃著法力强行步上大殿来到殿门处,却再也没法前进一步的法王。才想豁出去踏进里头将她硬拉出来时,猛地却遭一股冲劲给硬生生弹离殿门处,他勉强挣扎站起,犹未站稳,一双冰凉的掌心已自他后头将他扶起。
“大师兄?”上气不接下气的法王,愕然地瞧著无声无息出现的他。
“你即刻出城回庄。”知道他再撑也没能多久的滕玉,先是以一掌稳定了他的心神后,马上推著他往阶梯底下定。
满面慌急的法王直扯著他,“那你呢?”他是不是忘了,他也是鬼类之辈?这种地方若是多待一刻,究竟得赔上他多少道行?
“我不会有事的,快走。”滕玉不给拒绝地朝他扬起另一掌,借由掌力之便,转眼间即将他给送到佛寺外头。
人潮散尽的殿内,满室凄清,在频频摇曳的烛光下,这般远看著子问孤独的背影,滕玉清楚地看见了,那一颗颗从来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此刻却脱眶而出,清脆滴落于殿上的泪滴。
两掌紧捧著佛首,子问怎么也管不住面上那滔滔倾流的泪。
“既然……我是个你不要的东西,那就别把我生下来啊!
我从来就没有过这等要求不是吗?我一点也不想孤零零的被留在这座人间啊!”
刹那间,总算明白了她的来处的滕玉,怔站在殿门处,原本欲踏入门内的脚步,亦止顿在殿外,难以再往前一步。
“为何当年你在抛弃我之时,偏偏又赋予了我那些太重太难的责任?”泪水缓缓地模糊了她的眼眶,她心酸地抚著手中佛首冰冷的触感。“你可知道,只能眼睁睁看著一切发生,却又不能阻止,那是什么感觉吗?那种感觉,很痛、很苦、很难过……而那些,你可曾明了过半分?”
当心痛到难以回首之时,她曾试著让自己无情也无义更无血泪,硬下心肠不去理会六界与这座人间究竟出了什么事、好能换取一些些置之不理后的平静,她真的曾经试过的。
可,她的坚持,却永远都坚持不久,从前是这样,现下也是这样,她想未来也定是同一个步调,跟著她走过的影子再走一回。
倘若,她不愿意再把心分给这世上的众生,她是否就不需再存在了?倘若,她再不愿怜悯众生,只想拥有其他的七情六欲呢?到时,有没有人可以来到她的身边稍微成全她一下?
而这些总是远在天边的佛界之佛,又是否能够真正侧耳聆听一回她的心愿?
“回答我吧,我不知我为何非得被留在这儿,我更不知,我究竟还要怜悯到何时才能罢休。”眼看著那些残余的灯火在风中微微动摇,她不禁回想起她曾经拥有过的梦,“告诉我……如此怜悯到了尽头,会有什么等著我?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和凡人一样,都有颗心,会伤,也会疼的……你可知,当我坐在镜前看著镜中的自己时,我瞧见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草点露,都有著上天派它们来到人世间的理由,但她呢?
其实对她来说,活著,并不代表就能活得像是自己,因为,有太多太多看不见的束缚,从一开始就已躲藏在她的生命中,一点一滴地,将她绑缚在佛界自以为是的命运里。而她,从一开始就没法拒绝也没法回避,身困在其中,她就只能随波逐流,却从来不能去改变些命运或是什么,可最教她为难的是什么?
是无可奈何,是束手无策。
或许上天从来都不会明白,当她永远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著一切发生,却不能阻止什么,只能继续对著所怜悯的人们,收拾他们的心伤,并纳为已有,即便那根本就不由衷,却还是得去做,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岁岁年年下来,当她看尽了脚底下的人间烟火,看尽了人们来来去去、困苦焦急、在佛座前因磕首而落下的泪滴时,她很想问一问创造她的佛界:这些,让你们很自傲吗?你们知不知道,只能认命地随波逐流,站在一旁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改变,任由无能为力的感觉继续侵袭,那又是何等感觉?
而这一切,多年来,她艰辛地咽下,就像凡间的人们在面对困难之时,总是淡淡地说,这些只是命运的拨弄。
“倘若,你未曾流过任何一滴泪,那么,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叫做心痛,你更不会明白,在无能为力之时,那种欲泪却又哭不出声的痛苦……”
在许多不眠的夜里,她常独自徘徊在人间的梦里,搜集著月光与人们梦想的碎片,装饰著漫天的星光,渴盼著明日又是一个好日,人间无风无浪,天下太平。
可当风儿一起,六界或是人们.又擅自让这座人间烽火再起,又让人们心碎了一地之时,她就仅能依著本分与职责,在事后来到从未有人主动去收拾妥贴的残局里,一手掬起人们残留在人间的遗憾,代他们咽下所有的爱恨,好换得那些孤魂一身的轻松自在,再转身离开这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