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到杜府送伯娘和瑾湘一趟,邦彦没有多在杜府里逗留,便起身回尚书府。
摊开掌心,邦彦看着掌心的红印,在耀眼的日光之下,有着刺眼的红,艳得让他觉得有些沭目惊心。
邦彦一夜未眠,脑海里盘旋不去的,是柳君今的叹息,以及他临走前丢下那句话时,她眼中的无奈。
昨夜,他是冲动的。
这世间,真有轮回?一个人能得到的缘分能有多长久?这些问题搁在他心里,却是无解!
邦彦收掌,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时,一个低嗄的声音叫住他。
「年轻人,因何事所困?」
回首,一方残破得不见上头所题何字的旗帜,映入眼帘。邦彦视线一调,见到一位满头白花,老得不知有多大岁数的术士,向他招手。
见到桌上签筒、龟荚,还有几种他识不得的卜筮,邦彦当下提步就想走。
「世上烦恼不寻人,只有人们找愁恼。」老者哑着声笑。「该是你的,她便会来找你,你别负人家,一错再错。」
「术士之言,不足为信!」邦彦不信他嘴里那套,他焉有辜负他人之罪?
「有印为记,你还想抵赖。」老者眯起眼,啐了一口。「负心郎啊!」
邦彦瞪眼,一掌按在桌面,俐落地坐定。「满嘴荒唐!」
「你不是不信?既然不信,何须落坐消磨宝贵光阴?」
「我只信我手里可以掌握的,两眼真实所及的,其他的一概不信。」邦彦将话说得满,有几分的张狂。
老者抓住他的手,指着掌心里的印记。「还嘴硬!别怪人家心不定,你自己都不愿信!」
邦彦抽回手,满脸不在乎。「这不过是胎印,受之父母,岂是自己能随意选择的?」
「这是你欠她的,应当该还的。既然以生死为起誓,便不可违背。余情前世未了,今生才来回报。」老者定定地望着他,语气显得很感慨。「上一世你的命,总由她牵引,从来都由不得你自己作主。」
「我不信!」邦彦一掌拍至桌上,颇为恼怒。「胡说!」
「千错万错,是她不该左右你的命,所以这辈子才落得如此下场。」
对方说的话,就如同曾将他的心给挖出来看得仔仔细细,才会知道他的梦境。
「你造下的杀孽,因她而起,由她来担,这理所当然。」老人眼神冷冽,深藏太多的玄机。「她依约前来,带着同样的印记,你可以一手推开她,彼此之间斩得一干二净。今生她只为你神伤,你能别无牵挂。但……最后也只能孤老终生,虚度余生。」
他说得煞有其事,邦彦听得心里颇为不悦。江湖术士之口,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惟恐天下不乱。
「你的孤寂,要自己来扛,无须拖个无辜之人,让她为你而偿。你若执意占着错配的姻缘,只怕此消彼长,消的永远是对方。」
邦彦瞠大眼,心底徒地窜起一股火,他是在诅咒谁的命,是杜瑾湘?还是他?
「荒唐!这太荒唐!」
「若不信老夫,罢了。」老者屈着身子,抚弄掌心里几块铜钱,撞击的声响清脆得太过响亮。「但,要相信自己的真心,也就无须悔恨……」
邦彦别过头去,俊脸固执得个愿多听恼人的话语。
然而,在下一刻邦彦回头,还想多辩驳些什么,却见身旁——
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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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书斋前,柳君今沉稳的神色中,带有一丝的冷静。推开门扉,她如入无人之境,再轻巧地带上门。
手里握着一只帕巾,柳君今疾步走至桌案旁,在几经搜寻过后,她提笔在素帕上抄起密函中所有内容,然后迅速地收折好,塞进衣袖里。猛地,心口如有一团火焰焚烧,她额间布满豆大冷汗,疼得令她不禁跪跌在地。
「好痛……」她大口喘气,双颊红润的色泽,立刻褪成苍白的模样。
她到底是怎么了?从前她身子骨虽然不特别硬朗,却也没犯过这样的疼痛。
拭去额间冷汗,柳君今奋力爬起来,收拾桌面的上信函,恢复成无人动过的模样,怕是被瞧出端倪。
一幅军用地图,被摊在一旁,柳君今轻轻推开,天下关邑尽现在眼前。她抚着某处最不起眼,被标记成印的城池,那曾是她留下许多回忆的一处境地。
她仍旧记得,那风光美得教人屏息,虽处偏僻,也不繁华富裕,可是他们总能自得其乐,无忧无虑。
直到后来,一只旌旗让她的世界毁天灭地,她眼见视线所及之处,成了炼狱,活生生地上演在那片风景之中。
按着心口,那热烈如火灼烧的触感,仍是持续蔓延,欲吞噬她的神智。
柳君今脚底踉跄,一双手倏地自后头搀着她,让她站得稳稳,未跌坐在地。
「大人……」
「你人不舒服?」邦彦方回到府里,走回自己的别院里,见她身形摇摇晃晃,脚底没踏扎实,就知道她定有古怪。
「没有……」柳君今大口喘气,调理紊乱的气息。「我回房歇歇便行。」
「老毛病?」见惯杜瑾湘的病病痛痛,邦彦如此猜测。比起一般女人,她略显单薄,若说是药罐子,邦彦想自己也不会有太大的惊讶。
「欸……」柳君今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懒懒地应声,让邦彦搀进房里。
邦彦推开门,将她小心带进房,扶着她躺上床。弯下腰,他一并替她脱了鞋,让柳君今很吃惊他这样的细心,却也感到别扭,急忙喊着。
「不!我……我自己来。」红着脸,她没想过他的细腻。
邦彦拍拍她的肩,扶着她躺回床上去。「照顾人这点小事,我还会做。」他边为她脱鞋,边说道:「别瞧我这样,我也不是什么好命的少爷,在战场里,任何大小割口子,我们都要自己科理。」
一股温暖流进柳君今的心底,跌入他无心布置的温柔里,迷惑了心神。为什么,她命中注定会遇见他?
「大人征战过几回?」
「数不清了。」坐在床沿,邦彦瞧着这许久没人烟的客房,因为她的住进,增添了一丝人气。「哪一回,不是活里来、死里去的?」
「你……喜欢打仗吗?」终究,他也是名武将,手握的仅能是兵器。
「我想,永远没有人会习惯杀人的滋味……但我别无选择。」邦彦苦笑,也不知为何最后他仅能这样。「这是我唯一,可以尽的一己之力。」
冥冥之中,总是有一股力量牵引着他往前走,他永远都活在一股被追赶的恐惧中。只能逼自己再往前走,就能找到心中所想的欲望,他越是这么做,便越是无法停下脚步……这些年来,自己求的是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你刀下的人,他们断气的最后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的一问,让邦彦无法言语,就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棍,闷在心里喊不出声。
「我不敢说,自己杀的……都是有罪之人。」邦彦两拳紧握,在面对自己多年的职志,他以为成了个英雄,但如今在她眼里看来,他成了地狱修罗。「或许,你是厌恶这样的人。」
柳君今抿着唇,没有吭气。在未进尚书府之前,她是恨着兵部的,无法想像这世上的人,怎会相互仇视,残杀同样都是血肉之躯的人们。
然而现下,柳君今也同样感到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