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所谓的「责任」,隐秀嗤之以鼻。
「妳是指,像我这样一个混种的皇子,为了在宫廷里安身保命,夜不能安寝,日不能安食,随时随地担心被陷害、被暗杀、被下毒,还要费心朝堂上的争斗,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敢留在身边,如今好不容易想要一个小宫女相伴,还得忍受她一再拒绝,像我这样的皇子,天底下如果有谁想当,我让给他当!」
福气倒抽一口气!她知道要在宫廷里生活不容易,但是她没想到……隐秀的日子过得这样凄惨。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答应他。
「我很同情你的处境,可是时候不早了,你该上路了。」日影已上三竿,此时他人应该要在前往北都临穹的官道上。
「是不早了。快过来,福气,我不需要妳的同情。」他不肯让步。
两人在一根大柱子前后僵持着,宛如孩童玩着迷藏游戏。
隐秀不是没留意到这种情况很可笑,他已经很久没躲过迷藏了,但是他不能退让,一旦退让了,他就会失去她。可惜她没有同感,显然她心里有比他更重要的事,那让他十分不是滋味。
福气躲在柱子后,努力不被捉住。她很意外她居然是头脑比较清醒的那一个。隐秀此刻的行为活像个大小孩。
两人目光交会。他黑眸深邃,使人晕眩,不能久视。
利用她闪神的那一瞬间,隐秀出手拉住她的衣袖。
福气惊叫一声,慌忙挣脱。
隐秀再一次扑空时,忍不住恼火地气愤起自己以前为何没有好好习武。如果他武艺超群,小丫头早就手到擒来。虽说在装病的情况下,要习得一身好武艺确实不容易。太难骗过其他人了。等到了临穹之后,这一点得改正过来才行。
福气滑溜得很;见逮不住她,隐秀索性赌气地坐在廊下,目光直视前方,像是终于放弃了。
「好、好,我知道了,妳果然不在乎我。」他赌气地说。「反正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皇子,无法左右妳的意志,可如果妳还有一点点顾念我们旧日的情谊的话,今天我违抗了君命,没有在选定的时辰里启程离京,他日可否请妳到东城门下吊唁我的人头,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福气差点被自己的一口气给哽住。这位爷……是在耍赖吗?可是他若再不走,万一真被砍了头……君上都能将三公主逐出宫廷,对世人谎称公主薨逝了,再多砍一个皇子的头也不是不可能。
「隐秀,求求你快走吧。」福气哀求道。
「何必求我?」他冷硬地说:「还记得妳欠我一首挽歌吗?」
他说得让福气都要为他抱屈起来了。「隐秀……」
「妳知道吗?」他突然扬起一抹讥讽的笑。「芦芳始终认为,若非我七岁那年在朝堂上露才扬己,我们的母亲也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如果我也同意了她的看法,那么我等于是害死自己母亲的祸首……本朝以孝治国,依律,不孝子要受千刀万刚,我早该一死——」
「别说了!」福气绕到他身后,纤细的臂膀从他背后拥住他,没有办法再任他细数自己的「罪状」。
就算隐秀再如何天纵英才,当年也只不过是个七岁的孩童啊,哪能了解复杂的宫廷斗争呢。
虽然她没有亲见事情始末,但思及那个七岁丧母的隐秀,再思及坐愁冷宫里的惠昭皇后……宫廷事,不是三言两语能道尽。
有一瞬间,隐秀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当年那个亲眼看见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的七岁小童,刚刚受到父皇的嘉许、百宫的赞扬,母亲因他早慧的表现而悲欣交集。当时他不懂为什么母亲喜悦的碧眸中藏有一抹晦暗的阴影。是他表现得不够好吗?
很多年后,隐秀渐渐长大成人。他始终怀疑母亲早已预料到后来的结果。自此他不再认为自己聪明,相反的,他应该是世上最愚蠢的人。当年他不懂得隐藏自己。
福气怀疑他是否知道惠昭皇后的事。当年的宫廷血案,受害者不只隐秀一人。
四哥说,这宫里很污秽。污秽的是人心。
她不知道告诉他那件事情有没有帮助,可是她试着说出她在未明宫中的所见所闻。
一个遭到废黜的皇后,一个失去生母的皇子,一个封闭真实情感的公主,以及许多藏在深宫禁苑里的耳语。
静静聆听的隐秀没有多加评论,当福气说完后,他捉住她的手,凝重地说:「福气,我要妳把这件事彻底地忘了,以后千万别再提起。」
福气有点讶然。她本以为隐秀会想追究,当年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一切?或者他心中已有答案?
然而隐秀只是摇头,他的神情看来无比悲伤,却也无比透彻。
「这些事……太脏了。」他将她捉到身前,圈住她腰身。「要注意,别让这些肮脏的事沾惹到身上,静静地看着就好。假使妳做不到,那就连眼睛都闭上吧。」诚如他这十几年来所做的那样。
福气的表情看起来是那样的迷惘,似懂非懂。若把她放在宫里,他可能会为她烦恼到白头。
「福气,我该拿妳怎么办?」为什么她不能稍稍让步?他只不过想要她陪伴他。
福气看着他许久,心中有百般思虑,小手无声地爬上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拧着眉,叹了口气。
四哥顾虑的没错,她或许会为一个丰姿绝代的男子心动,也或许会爱上一个人,更或许,这个人早已出现,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烙印。
当一个小女子从小就立定的志向与她成年后遇见的情感相抵触时,她该怎么抉择?这是个没有办法鱼与熊掌兼得的难题。女史和隐秀,她只能二选一。选择前者,她的心会很失落。选了后者,她会一辈子愧对四哥和自己,良心一样不好过。她甚至不想把隐秀拿来和任何事物相比。
隐秀是个皇子,他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今日一别,也许他会短暂地思念她,但是终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坚忍不拔的男子,会有很多人爱他。他会忘记她。
他得离开,而她想要他打起精神来。
「对不起,隐秀,」她决定换个方式道:「这样吧,我们来玩个游戏。」
他眨动长睫,幽深的眸子注视着她。
游戏?自他们相遇的当下,游戏早已开始。他假装自己是别人,与她玩着身分上的游戏。而她安于当一个小宫女,以玩弄他的心为乐。好吧,最后这想法是偏激了点儿,但是谁能说他不对?
福气站了起来,举起双手,看着因劳务而形成的粗茧。她低头看了眼地下的落叶,又抬头看他,她努力微笑。
「我今年十六,你二十。我们以十年为期,未来十年,我都会在后宫里等待着,当然我不会待在现在待的地方,如果你找得到我,我就告诉你我最大的秘密——那个你一直想知道的秘密。反之,若你找不到我,我会在你百年之后,到你坟前给你唱挽歌,然后,告诉你我的秘密。」
他挑起眉,考虑是否要陪她玩这场游戏,但对其中规则却有疑义。「万一我活不到一百岁呢?」她是希望他长命百岁吗?
「那就只能跟你说抱歉了。我会带着我的秘密进坟,一辈子不说出去。」所以你要活到百岁,变成一个长寿之人啊,隐秀!
「那万一,妳比我早死呢?」虽然很不愿意想象她死,但是如果要玩,规则还是得先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