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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来,到了岁末春节时,西墙的宫门开了。

  君上在官员的簇拥下,出宫接受百姓与外国使节的山呼,与百姓同乐。

  从正月初一到十五,西墙的宫门会连续开放十五日。

  御街上,灯火通明,灯山和纸扎的百戏人物妆点出年节的气氛,美酒美食任人取用不竭。百姓与官员们通宵达旦地庆贺着丰足的一年。这是个太平年。

  福气出了宫门,站在御街角落,欣羡地看着这繁华的盛京街景。

  不同于被伺候的宫妃们经年深居宫中,不得擅自离宫,年节时,宫人们倒还有一点自由,可轮流休假。

  初十,轮到她休假一天。过了子时后,她就随着人群来到西墙宫门处,出宫与民间百姓同乐。

  她已经换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没有提灯,因为御街上如画的花灯点亮了黑夜。她只等候了半晌,身边就传来动静。

  她没有回头,因为那股淡淡药香已经说明来人的身分。她没有察觉到他们已经过于熟悉对方。

  隐秀换上民间一般百姓的常服,虽依然是白色衣衫,作寻常男子打扮,举止却仍雍容,不同于一般男子。

  他说:「我从来没在年节时逛过御街,今晚委屈妳跟我作伴。」语调中分不清是真心还是略有讽刺。

  典型的隐秀。

  福气笑出声,任他挽起她的手,两人走进人群之中,当一日的平民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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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街上人潮如流水,为了避免撞倒行人,车辇管制,不许进入。

  这条御街,连结了富贵的宫廷与民间市井,全国各地最新鲜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看到,甚至连异族、海外的珍奇玩物,也都集中在这条街上。

  御街在天朝开国时曾拓宽过,一路直抵阮江埠口,连接两条纵向的运河,是整个天朝的繁华缩影。

  福气不算是在市井中长大,但是太史家宅第就在这条御街上,她也曾在幼年时,在乳母的陪伴下,见识过市井的繁华。直到她稍稍晓事后,稍能了解身为太史家之女应该背负的责任,这才深居简出,彻底隐藏自己,为入宫作准备。

  事隔多年,今晚重游御街,虽然不能回家过年,但心里仍有股异样的感受,仿佛是在即将来临的风暴前夕,偷得一夜的快乐。

  会有这种感觉,也许与身边的人有关。今晚,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隐秀。

  街上人潮汹涌,仿佛整个王都的人都集中到这条街上来了。每走两步,就得停住,等前头人潮过去了,才能顺利前进。

  隐秀原本只是松松地拉着她的手,现在却紧紧捉住,还交代她:「小心别走散了。」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一起出现在御街上。

  福气以手劲回应他,表示她会注意。冬夜里,他袒露在衣袖外的手有些冰凉。虽然他说过他不怕冷,但她仍忍不住回握得更紧一些,想让他的手温暖一点。

  虽然她觉得隐秀比较担心的是她可能会迷路,但是这条街直直通向一个方向,就算她再怎么弄不清楚东南西北,也不至于迷路啦。

  御街可容三十二马并排同行,十分宽敞。两侧挤满了从各地赶集而来的摊商和应景搭建的鳌一山,各类细食零嘴的香气混杂着燃香与灯油的气味,灯火下,市井一片氤氲,人声鼎沸,几乎无法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后头的人潮自会推着前头的人们往前走。

  远远的,一条光彩夺目的灯龙在舞龙者的牵引下,往这方向而来。人群纷纷笑着让开,让灯龙通过。

  鞭炮伴随着各式的烟火纷纷燃起,福气惊眺起来,松开了紧握的手。

  那灯龙就在数十位舞龙者的操纵下,将御街分成两条路。人们被分隔开来,才一瞬间,福气已瞧不见隐秀的身影。

  待灯龙远去,人群再度汇聚一处,福气无法一直站在原地,被不断前进的人潮推挤着往前走。处处见不到隐秀,她开始着急起来。

  他身体不够硬朗,可能会被挤得头昏眼花、站不住脚,万一跌倒在地,还可能会被杂沓的人群踩伤。

  思及此,她慌张地四处张望着,然而只见到一盏盏缤纷夺目的花灯与穿着各色罗纯的人群,鼻端嗅进扑着香粉的纷杂气味,教她也头昏眼花了起来。

  糟了糟了,他们还没有约好万一定散了要在哪里会合,这下子要她怎么在这片茫茫人海中找到隐秀?

  她瞇起眼,强自镇定地在人群中搜寻。须臾,眼角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隐秀爱穿白衣。她伸手去拉那人的衣缘。「隐秀!」

  那人转过身来,是一名蓄着胡须的中年汉子,福气连忙松开手,连声道歉。

  如此错认几回后,她有些慌了。

  身不由己地被人海推挤到一个由长竹搭起的戏台前,台上粉墨登场的杂剧演员正唱着「太平令」、「庆宣和」等等的应景曲调。戏台周边,则是吞刀、走索、傀儡、弄猴等百戏表演。

  台下许多人群围观着。福气被迫在戏台下看完了半折戏,但心思完全没在台上。

  她急着寻找隐秀的身影,没注意到杂剧已经演完退场,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唱挽歌的男子。

  这年头,挽歌的演唱在民间渐渐形成一种风尚。

  出色的挽歌歌者邀约不绝,在达宫贵人府第出入,或者在庆寿、或者在欢乐的场合,唱那令人哀伤流连的挽歌。

  男子才开口清唱,那清绝凄冷的声音低低地穿过喧杂的人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使原本喧闹的御街逐渐安静了下来。

  福气抬头,就看见那名身形清癯的男子。他松松地扎着一头长发,手抱七弦琴,看来历尽风霜,声音却无比绝妙。

  他以古挽歌「薤露」开场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起初那声音是低沉幽微的,有如清晨时下的一场雨,骤雨初歇。而后那歌声突地清亮起来,仿佛穿过浓浓的浓雾,来到苍穹之间,化作一声响亮的清啸,撞击进听者的内心。即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那清越之声撞开心门。

  福气从来没听过这么动人的挽歌。「薤露」是一首送葬的古曲,歌词内容在讲述人生短暂有如薤叶上的露水,今朝露水干了,明朝还会再有,但人若一死,就永远不会归来。

  先前她一直觉得在这种吉庆场合唱挽歌、听挽歌的风尚很奇怪,直到现在,听了这声音凄绝清越的男子清唱挽歌后,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人生果真短暂,必须更加珍惜眼前的光阴。

  还来不及思索更多,那男子又扬声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当下在场听见这曲子的人纷纷掉下了眼泪。福气不由自主地拭泪时,也深觉骇然。

  「好悲伤的蒿里曲。」此时福气身边一个陌生的男子突然慨叹道:「传说太山万里是人死后的去处,不论身分尊卑,不论贫穷贵贱,当生命终了时,都由不得你不去啊。这世间,怕是只有死亡才是公平的吧。」

  福气悄悄瞥了身边男子一眼,发现他乍看之下英姿飒爽、气度非凡,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服饰,却恐怕不是一般平民。

  这人,八成是个王公贵族吧。在宫里待久了,哪些人出身名门,哪些人出身寒微,福气是能稍稍辨识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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