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贝眼里充满同情,对老女巫说:“改天有时间来我们天鹅船喝杯酒吧,那艘船就停在乐城河畔”
“你是想听我酒后吐真言吗?我虽然老,还不至于那么笨。”老女巫咆哮一声,吓得贝贝连忙掉头跑回歌厅的后台去。
燕孤行站在大黑熊和小保儒旁边,他用不着高声叫卖,只需要把八音盒全都打开来,便胜过所有广告。
绿发老女巫注意他很久了,等到歌厅外面的人没那么多的时候,她走过来,那个货摊也跟着飘在她屁股后面。她那张脸上布满孤独的皱纹,表情凶巴巴的,盯着那些八音盒看,然后每一个都拿起来放到耳边听一遍。
燕孤行看着女巫,发现每当她倾听一个八音盒的音韵时,脸上的表情便放松了一些,也暖和了一些,最后,那张脸上竟有些羞怯。
“小丑,我要这个……给我的洋囡囡听”老女巫终于选定了一个八音盒,对燕孤行说,并在腰包掏钱给他。
“谢谢”燕孤行从耳背变出要找赎的钱给她,这是他跟小丑魔术师学的小把戏,习惯了,竟忘了对方是个女巫。
老女巫看着他,说:“小丑,小心生病,你骨头里都有寒意”
燕孤行微微怔了一下,回答老女巫说:“谢谢你,我会留心”
他并没有把老女巫的话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已比一条牛还要强壮。老女巫离开他的货摊时,一直把那个八音盒放在耳边,沉醉地听着。燕孤行觉得好笑,她根本不是买回去给那些洋囡囡听,而是自已想听。
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面前站着两个姑娘,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样子漂亮,身上穿着金色舞衣,闪闪亮亮,定定地看着他那些八音盒。
“小丑,这些八音盒是你自已做的吗”她们其中一个问。
燕孤行点点头。
另外一个,把每个八音盒都放到耳边听听,仿佛只要她一个人听,她身边的姊妹也能听至。
当她拿起回响着凄凉音韵的那个八音盘之后,便再也舍不得放下来了,两个人几乎同时说:“我们要买这一个”
然后,她们其中一个催促另一个说:“快进去吧,大妈妈会骂的”
观众都进场了。老女巫带着她的洋囡囡一起离开,八音盒一直拿在耳边听着。大黑熊背着它的小主人消失在远方漆黑的街道上。歌厅外面,只剩下燕孤行一个人。他累了,放下身上的小货摊,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静静地听着里面悠扬的音乐,想找些做八音盒的灵感。
直到夜空上最后一颗星星熄灭了,他站起来,重又把小货摊挂在肚子上,准备回旅馆去。这时,他听到里面传来一把歌声,如此动听,却又似曾相识,就像许多年前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竟在缥缈烟云间重现,前来相认。
他全身一阵震颤,走上去,把歌厅的红丝绒帷慢拉开一条缝,探头进去。里面黑蒙蒙一片,只有台上灯火璀璨,那儿站着一个美丽的形影,穿着蓝色的歌衫,唱着甜蜜的情歌,头上熠熠生辉。
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于是放轻脚步悄悄走进去,走近一些,再走近一些,猝然之间,他发现她头顶上熠熠生辉的不是光,而是翩翩飞舞的蓝蝴蝶。一瞬间,浩瀚尘世都消逝了。
台上那个人看了他一眼,好像相识,又未曾相识,有一下分了神,甜美的歌声却毫无破绽。他痴痴地看着她,宛如置身整个世界之外。蓝蝴蝶是他们相逢的翅膀,飘飘如天堂的云朵,却也是男人心头的沉重。她长这么大了,美得让人心碎,莺声啼啭,天赋不藏,是歌台上一颗灿烂的明星,而他不过是个寒碜的小丑。
他看到台上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搜寻他,他本来跨出的脚步缩了回来,缓缓往后退,退到红丝绒帷慢的暗影里。
他突然很庆幸自己脸上涂满了油彩,这些廉价的油彩是他高贵的尊严。他颓然转过身去,被满星星的枯萎背影悄悄离开了歌厅,但那把歌声追随着他,在他心头不舍地流转,唤回了爱情的乡愁。
“我明天一早就走”他告诉自己说。
9
等到她终于唱完了今天晚上最后一首歌,蓝月儿匆匆谢了幕,飞奔回后台去,几乎跟妙妮撞个满怀。妙妮掌心里放着一个铜造的八音盒,跳舞女郎穿上美丽的舞衣,弓起一条腿,在盒子里随着丁丁冬冬的音乐旋转。
“漂亮吗?开场前在歌厅外面跟一个小丑买的”妙妮说。
“他还在外面吗”她焦急地问。
“应该已经走了吧?”
她披上黑斗篷追出去。
“你上哪儿去、”妙妮问她。
她带着灿然的微笑回答说:“我碰到一个老朋友”
她穿过后台长而幽暗的走道离开歌厅,走另一条路避开刚刚散场的人潮。发现身后没有人的时候,她乘着夜雾飞起来,越过乐城的大街小巷,飘向已入睡的市集和贫民窟,在夜空中寻找他的身影。
刚刚在台上唱着歌的时候,她看到他,那张涂满了油彩的白脸从黑暗中冒出来,渐行渐近,一双惊讶的眼睛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她,凝神,却又倏忽后退,消失在歌厅的红丝绒帷慢后面。
但是,她已经闻到了她曾熟悉、而在回忆中渐渐化为宛如尘世的一股气味。
是他吗?所以他身上的血才会有往事的滋味?
终于,她在雾中看到他了,他小货摊上的八音盒在他走在一条凸凹不平的石子路时丁丁作响,像风吹动了重聚的风铃。她宛若蝴蝶落下,翩然栖在一个拐弯处等他。
她突然在他面前出现,吓了他一跳。
“小丑,我们是不是认识的”她带着微笑问他,隔着苍茫世事,也隔着阔别多年却未曾陌生的一种感情。
他望着她,脸上没有她期待的那份喜悦,反而淡然说:“姑娘,我从没见过你。”
白色夜雾在两张脸孔间漂浮,她失望的眼睛朝他看。她不相信他。他长大了,声音也改变了,脸上涂满油彩,但那双澄澈的眼睛没有改变,她也没有错间他的味道。他又为什么要说谎?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她试探他说。
他笑得很开心,不是真的笑,而是那个夸张的小丑嘴巴给人的错觉。
“你那位朋友也是小丑”他问她说。
“不,他不是小丑”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却沮丧。他愈是否认,她愈肯定是他。
他本来可以就这样脱身,跟她说一声再见,然后打她身旁走过,明天就离开,也许从今以后不会再相遇,直到老死。毕竟,她只是他童年的一个伙伴,人长大了就不一样,不再纯真和简单。
然而,看到她失望的神情,他心里突然觉得不舍,竟问她:“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我经常到处去,也许可以替你留意一下”
她抿抿嘴唇,看穿他,却不揭穿他,像低语般说:“他叫燕孤行。”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来,觉得心里难过。这些年来,人家都只叫他小丑,好像他是个没名字的人似的。
“我会记住”他回答她说,心里留恋不去。
“他还记不记得一个叫蓝月儿的朋友”她突然问他,眼睛直直盯着他。
“这个我不知道”他立刻回答她,毫无破绽。
他为什么不认她,眼里却又有愧疚的神情?她不了解,只知道他此刻很坚定。
“要是你有机会碰到他,请告诉他说,有一位叫蓝月儿的朋友问候他。她找他很久了,以为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