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蕾轻轻摇头,凝视着海兰珠,语重心长地道:“做母亲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却也是最艰险的任务,望子成龙,一日不可轻心。”
皇太极闻言一惊,想起绮蕾当年怀子七月而终于小产之难,忽觉绮蕾似乎话外有音,不禁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
海兰珠却是全无心机,只拉着绮蕾絮絮地说着她的梦境与困扰。论年龄她其实大着绮蕾几岁,而且已经做了母亲;然而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绮蕾看她的眼神却充满祥和纵容,仿佛对着一个小孩。
第69节 桂花树下的天仙女子(2)
皇太极倚着一棵桂花树站着,看这两个长相酷似而性情各异的丽人闲话家常,只觉所闻所见,仿佛天上人间最美的一幅静画。总是海兰珠说三句,绮蕾难得答上一声,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偏有一种言语形容不出的和谐静美,让人的心觉得安逸,胜败与得失都变得微不足道,人生的至大享乐无非是对着满树桂花,一双佳人。
蓦然一阵清风拂过,惊动得桂花缤纷,落红成阵,皇太极脱口道:“久未闻仙子佳音,可肯为朕抚琴一曲,以贺宸妃?”
绮蕾微微迟疑。皇太极已觉后悔,便是从前他与绮蕾朝夕相伴之时,再四央她弹琴也难得如愿的,况且如今两人已经仙凡殊途,自己对着一个出家人提此要求,未免失礼。
然而绮蕾只是微一错愕,便婉然答:“这就为皇上取琴来,只恐拙劣之音,有辱圣听。”说罢转身回房,果然抱了琴出来,便置在桂花树下,以水净手,燃起沉香,十指轮拨如蝴蝶穿花,行云流水地弹奏起来。
皇太极静息聆听,悠然神往,看着桂花树下抚弦而歌的绮蕾,益发觉得她不像一个真人,不像一个真正活在这世上的血肉之躯,她的心太高太远,她的眼睛又只对着自己的心,即使一个帝王的爱情也不能使她温软。他看着她手中的琴弦,那琴弦,曾经勒紧自己的颈项,将一段柔情从此断绝,让他和她永成陌路。不是他贬逐了她,而是她先拒绝了他,在她面前,他从来都是软弱而无力的。
他曾经深爱她,她曾经痛恨他,而如今两个人没恩也没仇了,却可以重新平平静静地坐下来,弹琴,聊天,做朋友——通过海兰珠,皇太极在远离了绮蕾之后,终于又在另一个极点起步,向她跨近了一步。这就是命运的拨弄么?
皇太极长叹一声,又看一看立在绮蕾身后的海兰珠,她的眼睛那样明亮,笑容那样恬净,她是上天赐给自己的最丰厚的礼物,是对于绮蕾的峻拒所给予的一种补偿,她是代替绮蕾来陪伴自己、安慰自己的,她甚至替绮蕾终于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了绮蕾,可再也不能失去海兰珠了。
想着,忽见海兰珠眼中泪光一闪,竟是伤心欲泣的模样儿,不禁走近一步,握了她的手,轻声道:“好端端的,怎么伤起心来了?”
海兰珠嘤嘤地道:“我看着绮蕾这样子,忽然想起那年她教我弹《霓裳羽衣曲》的事来了。她说霓裳舞是杨贵妃脱了道服入宫后做的,这才隔了几年,她自己倒穿起道服来了。”说着眼中滚下泪来。
皇太极一惊,愈发感慨造物弄人,世事无常,耳畔忽响起绮蕾那年唱的《水调》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心中忽忽若有所思,却不便说什么,只道:“你身子弱,禁不得风,站这一回也该累了,回宫吧。”
海兰珠也自神倦力竭,遂点头允诺,素玛传了软椅来,抬着回宫。那日以后,海兰珠果然安心多了,不再莫明其妙地哭泣,也不再做那些含含糊糊的怪梦。
皇太极感念绮蕾之恩,明知她不重赏赐,只叫陆连科记着,每月按时送鲜花果品与绮蕾奉佛,并再次下旨另辟禅房,又亲自选了两个宫女过去侍候。
绮蕾固辞无效,只得择日迁入,然而派去的宫女,却终是拒绝,说是出家人岂可自视清高,奴役他人,倘使不能抗命必得接纳她二人,也只可视为同道,宁可反过来照顾她们的。皇太极知不可强其志,也只得罢了。
转眼立冬,算日子庄妃有孕已经七月,当年侍候过绮蕾的赵太医住进了永福宫。他惊讶地发现,其实自己的侍奉根本是多余的,因为这位庄妃娘娘的医药知识远比一般老中医还要丰富,几乎每每自己开方治药,她都要亲自验过药方,酌为增减,而用药之准,心思之细,似乎更在自己之上。
赵太医悄悄将这一奇事告诉了傅胤祖,又道:“我诊出庄妃的娘娘的脉象沉稳,身孕似乎不止七月,竟是临盆之象呢。我曾出语试探,娘娘说是因为吃了补药的缘故。她有时与我讨论起医理来,竟是滔滔不绝,思维绵密,针插不进的。”
傅胤祖听了,点头叹息,半晌,忽然说了一句十分奇怪的话:“果然是她。”随即再三叮嘱赵太医,这件事再勿向他人提起,否则难保不会言多有失,惹祸上身。赵太医听了,更加不明白,却惟有唯唯诺诺,点头答应。
这日,大玉儿闲坐无聊,往关睢宫来探宸妃,姐妹两个坐着亲亲热热地说了一回话。因小阿哥醒了,海兰珠便抱起来方便奶妈换尿布。
大玉儿羡慕道:“皇上心疼你,许阿哥同你住在一处,不像我,淑慧没多大就被抱出宫去,我天天梦里头都听见她哭,那阵子心里真是凄惶。”
海兰珠笑道:“皇上啊,倒不是心疼我,心疼阿哥倒是真的。就算我舍得把阿哥交给奶妈带,皇上自己也不肯答应的。他说征战半辈子,生了这些个阿哥,就数八阿哥长得最像他。”
奶妈子也在一旁附和着道:“说的怎么不是?男人疼孩子,我看得多了。可是像皇上疼八阿哥这样儿的,真就还没见过呢。有一回半夜里阿哥醒了,也不哭也不闹,所以连我们也都不知道。皇上睡在梦里不知怎么倒给知道了,叫醒我们说:八阿哥该换尿布了。我起来一看,娘娘猜怎么着?八阿哥眼睛骨碌碌转着,瞅着人嘻嘻笑呢,打开尿布,果然尿个精湿。人家都说母子连心,却原来这父子也通着骨头连着筋儿呢,我们都说到底是皇上,疼起儿子来也和凡人不一样,连梦里都睁着一只眼呢。”说得海兰珠和大玉儿都笑起来。
大玉儿伸手道:“让阿姨抱抱。”遂抱过来逗弄一回。小阿哥先还瞪着眼看人,忽然嘴巴一扁,仿佛针扎一般大哭起来,倒弄得海兰珠不好意思,忙抱过来交还奶妈说:“大概哥儿饿了,你抱他下去喂奶吧。”又问大玉儿:“淑慧格格的感冒好些了没有?我因为哥儿太小,也不敢去看看。”
大玉儿叹道:“别说是你,竟连我这个当娘的也不能去看,太医说怕我着了病气,过给腹中孩子。只得一天三遍地遣人去问候一声儿罢了。”
海兰珠道:“太医也是好心,到底小心些总没错处。”恰时丫环进来报说东西侧宫几位妃子相携来访,海兰珠忙命快请。
于是一路听得钗环清脆,绣鞋踏地,五六个妃子并丫环嘻嘻哈哈地拥进来,顿时将关睢宫挤得水泄不通,都说来看看八阿哥,沾些喜气。海兰珠只得重新命奶妈将小阿哥抱出来拜见各位娘娘,众人见小皇子生得虎头虎脑,眉清目秀,虽是不足岁的襁褓婴儿,可喜竟不惧人,因此无不喜爱,争着说些吉庆赞美的吉利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