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见他举止古怪,还当他骤闻噩耗,伤心过度,并未多想。然而谨慎从事于他已成本能,遂亲自送多尔衮出帐,看着他去得远了,方悄悄地叫一亲信侍卫来,命他改道回京,监视多尔衮种种,随时回报。布置既罢,仍回帐招范文程共饮,他一向自命天子,然而如今接二连三遭逢意外之事,究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作为违背了天意,连心爱的儿子也保不住,连挚爱的妃子也几次三番对自己不利。
想到绮蕾怨恨的眼神,皇太极长叹一口气,不禁将素日好战之心冷了一半,望空叹道:“月明星稀,乌鹊难飞,绕树三匝,何枝可栖。”复向范文程叹道:“曹孟德心怀天下,一世英雄,诗中却也有这彷徨难顾之句。绕树三匝,何枝可栖?绕树三匝,何枝可栖?莫非他也有临歧而泣,举棋不定的时候吗?”
范文程见大汗自从京城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方才与多尔衮对答之言中竟有灰心弃志之意,大为担忧,一心想找个机会好好劝慰导藉,此时见他提起古歌,当下心思电转,故意笑道:“恭喜大汗,此时此刻大汗不提别的诗句,却单单想起曹操这首《短歌行》,那是吉祥之兆啊。天下英雄,原是一样的心思。大汗自比孟德,将来必有‘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一日。”
皇太极笑道:“大学士锦心绣口,真正是我皇太极的知己。歌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君’指的可就是大学士你了。”
范文程也笑道:“大汗既然提到‘青青子衿’,怎么倒想不起那句‘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皇太极更加喜欢,抚掌道:“正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你我君臣挚友,这就‘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好好地浮一大白。”
两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便喝多了几杯,范文程乘着酒劲,遂向皇太极进言道:“大汗,范文程跟随大汗久矣,自当知道规矩,本不该对后宫之事饶舌,然而臣不忍见大汗如此烦恼,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还望大汗莫怪。”
皇太极道:“你我知己挚交,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藏话,便不是对我忠心了。”
范文程遂坦言说道:“我闻大汗下令彻查后宫,必要审明静妃流产真相,然而风声鹤唳,徒乱人心,事情却仍是毫无头绪。依臣之见,古往今来最说不清道不明的就是后宫恩怨,虽是女人争宠,胜则为王败则为寇的道理其实与男人无异,无非是为了邀主之幸,便是手段极端些,也终究是为了大汗。俗话说‘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宫里嫔妃众多,无异蜂巢,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寻常,若能一举拿得原凶倒罢了,若不能,倒不如装个糊涂,等闲视之。否则非但未必拿得到凶手,还会让无辜的人受到牵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伤到哪个,都是大汗的妃子,岂非不美?十四爷的福晋暴毙身亡,未必与此事无关,若再查下去,不知更要发生多少惨剧。故而臣斗胆劝大汗一句,不如推个前线紧张无暇旁顾,便把这件事暂且放下,待事情消停了,再慢慢儿地明察暗访吧。”
皇太极早已接到大妃密信,细述宫中种种,知道绮蕾一案,牵连甚多,涉嫌之人遍及汗宫内外,娜木钟与大玉儿两人犹为可疑,却苦无实证,心内早已觉得烦恼顾虑,范文程之言,正中下怀,遂连连点头,叹道:“大学士之言甚是,我原也正有此意,这便请大学士代我修书一封与代善大哥,请他代我了了此案也罢。”
且说多尔衮昼夜兼程回至府中,家人上下俱白袍葛巾,哭得惊天动地。整个睿亲王府白幡银灯,装得雪洞一般,连树上一并缠了白布条,随风招展,一片凄凉之象。
多尔衮不及多言,先进到灵堂,见福晋装裹了停于太平床上,遂抚尸大哭一场,焚过香纸,随即命乌兰进内室详谈。
乌兰跪地禀道:“福晋那日自宫里回来,当晚静妃就出事了,宫里说要彻查,福晋便请了庄妃娘娘来商议,两个关起门来说了好久的话。半夜里福晋忽然嚷心口疼,我忙喊起人去请太医,可怜福晋疼得打滚,喊得满府里都听见,后来就不动了,太医来时一瞧,说福晋已经咽气。”说着哭得声嘶气咽。
多尔衮心知有异,拉起乌兰问:“是哪位太医来?又是怎么说?”
乌兰道:“是傅太医,说是心疾。”
多尔衮点点头,立即命人请傅太医来。谁知傅胤祖听说王爷回府,早已先来一步,于前厅等候多时。多尔衮听见,忙命快请进来,两人于内室谈至夜深,家人俱不敢歇息,且也要守夜,遂男左女右,都于灵堂待命。
凌晨时分,多尔衮方亲自送太医出府,复又叫进乌兰叮嘱道:“这件事,有人问起,一切按太医话说就好,免得另生事端。”自己回到灵堂棺前,见地下火盆火纸金船银桥俱备,倒觉安慰。点燃了香拜了三拜,便坐在火盆之旁,一路焚化纸钱,一路便不禁想起福晋自进府来,虽然未必恩爱,毕竟结发多年,往日福晋每抱怨自己不知怜爱,而自己常厌她蠢钝不愿理睬。今日一旦死别,忽念起她生前种种好处来,又想她死得不明不白,大为不忍。
第48节 令人扼腕的第二次刺杀(4)
次日一早,多尔衮即往永福宫求见庄妃。丫环通报进去,大玉儿亲自迎出来,哭得两眼红肿,哀哀道:“姐姐死得可怜,那天我们见面,她还跟我说了半日的话,不想当夜就去了,真是叫人伤心。”
多尔衮沉着声音问:“那天你们说过些什么?”
大玉儿款款地道:“说了许多话,现在也记不真。只是姐姐伤心绮蕾的孩子早夭,说那日她白天才来看过绮蕾,夜里就出了事,现在宫里内外翻查,说要把当日所有和绮蕾说过话见过面的人全找出来查问,未免说不清;又说当日王府收留绮蕾,姐姐就反对的,毕竟绮蕾曾经刺杀大汗,来历不清不楚,若是他日有事,王府难脱干系,不想果然应在今日,到底又闹出第二次行刺来,大汗发作起来,只怕连睿亲王府也牵扯在内;因此姐姐烦恼伤心,焦虑不已,竟然病了。我劝了姐姐好久,说一人作事一人当,十四爷对大汗一片忠心,难道大汗还会怀疑十四王爷不成?可姐姐总是放心不下,还说当年绮蕾在府里,十四爷亲自请医问药,还专门找了师傅调教,现在一番好心都付注流水,非但没有积德,竟成招祸了。”
多尔衮听了句句惊心,庄妃话里含意,分明在指绮蕾刺杀与自己大有干系,便是流产也多半和王妃有关,语气中颇有威胁之意。惟其如此,他越发断定王妃死得蹊跷,大玉儿分明暗示自己,只要自己不追究王妃之死,她便也不会举报刺杀隐情。他看着这个从小一处长大,前不久还曾肌肤相亲的青梅竹马之交,仿佛忽然间不认得她了。
他们对视良久,都是一言不发。
对视,也是对恃,最终,还是庄妃先开口,轻轻叫了一声:“多尔衮,她死了,我会补偿你的。”
多尔衮忽觉一阵心悸,“咳”地一声,拔脚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