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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究竟是怎样死的,死之前还说过一些什么,是否知道自己的枉死,还有,皇太极到底是怎样借助两黄旗的兵力威胁另外几位贝勒,并与东海女真扈伦四部达成协议,矫旨另诏,登上汗位的,都成了永远的谜,随着父母的死而长埋地下了。

  然而断断续续地,他还是从族人口中渐渐了解到一些真相的碎片,属于他父母的不连贯的故事:母亲乌拉纳喇氏,12岁嫁给奴尔哈赤为大妃,在父亲的16个妻子中,最为受宠,又因连生了三个儿子——哥哥阿济格、自己,和弟弟多铎,地位稳固,十几年来独擅专宠。可是,忽然有一天小福晋德因泽向大汗告发,说族人传言大福晋和代善贝勒私通,而且说得有眉有眼,什么大妃对代善诉苦,说汗王已经六十多了还不肯死,又霸占着16个妻子,根本照顾不来,又是什么反正满人有“父死子妻其后母,兄死弟妻其寡嫂”的习俗,不如全当他已经死了,让自己和大贝勒提前成其好事吧。那一年,母亲30岁,大贝勒37岁,年龄相当,品貌匹配,无形中为这谣言提供了相当有力的佐证。于是父亲信以为真,大发雷霆,不但一度将母亲废为庶妃,还下令终止了代善的临朝摄政。后来虽经证实这件事纯属造谣,母亲也重新被奉为大妃,可是在父亲的心里,却始终留下一个疙瘩,对代善和母亲的关系一直耿耿于怀,十分忌讳,所以,会在临终的时候留下让大妃殉葬的遗言,免得在自己身后他们旧情复燃,重证前缘。

  同这些碎片同时得到的讯息,是据闻当年小福晋德因泽之所以会诬告母亲,始作俑者正是出自皇太极的授意。皇太极,才是那个与庶母私通的逆子,也才是觊觎汗位篡改遗旨的真凶。

  换言之,是皇太极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夺取了自己的汗位。

  母亲死得太冤,直到今天,她的魂灵儿还在大政殿里游来荡去,每每风朝雨夕,还时时有人说听到了大福晋的哭声。甚至打水的婢女,还发誓曾在水井里看到大福晋的脸,以至于吓得失手把水桶掉进了井里。守夜的更夫也说,月圆的晚上从凤凰楼经过,可以清楚地听到女人的叹息声,同大福晋的声音一模一样。

  为了那传言,多尔衮特地找老更夫核实过,并在一个有风的夜晚来到凤凰楼下守候。风在坠满金铃的楼檐下叮咚作响,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父母死的那天自己结满金铃的辫梢,那声音有多么相像啊。于是他知道母亲来过了。

  一种冷自心底里渗出,在静寂中,他忽然明白,亡灵与生者的交流其实不必借助任何形式,不需要声音或者形象作为载体,那是无情的庸人们的臆想。对于切肤相亲者来说,亡灵的感应可以直抵内心,在无言中已经完成了一次彻底的了解。

  母亲死了,可是母亲的亡魂未息,她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仇恨。可是,自己又怎么会忘呢?老更夫已经瑟缩在楼檐下睡着了,可是这时候忽然翻了一个身,含糊地噫语着:“大福晋来了,给大福晋请安。”每个人都没有忘记大福晋,自己更不会忘记!杀母之仇,夺位之恨,天底下还有什么样的仇恨可以比这更强烈?更深沉?

  他默默地等待着,等待有一天可以打败皇太极,将他踏在脚下,食其肉,吮其血,剔其骨,寝其皮。

  可是,就在今天,老天本来已经决定假那察哈尔女子之手提前结束皇太极的狗命,自己却鬼使神差,一箭射中那个偷袭的女子,亲手从她的剑下救了他,救了那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世间第一仇人。

  他真要恨死了自己。

  此刻,他望着当年的大贝勒、如今的礼亲王代善,又想起了那些久远的仇恨。同时,也想起了母亲赴死前夜对代善的表白。他们默默相拥的姿态,在许多年后,仍然鲜明地镌刻于他疼痛的记忆中,成为爱情的象征。没有一种爱可以比那更沉默,更绝望,更彻底,更崇高。在那一夜,他的母亲与代善,成为全世界最相爱相知的两个人。当他们相拥,他们的心灵便穿透所有的束缚自由地走到一起,毫无间隙。是代善的陪伴使母亲的死有了一种崇高的美,也是母亲的死使那沉默的爱从此永恒。

  那以后,他对代善便一直有种奇特的亲昵,他不仅仅是把他看做长兄的,更将他视为了父亲。他痛恨害死母亲的父皇奴尔哈赤,却将人性中固有的一份孺慕之情在心底里悄悄给了代善。只是这种特别的感情,是代善所并不知晓的。

  第4节 大金深处那些凄艳的往事(4)

  然而代善,他或许不是一个勇敢的情人,坦率的亲王,却实实在在是一个尽职的兄长。这许多年来,他记着大福晋临终的托嘱,默默担负起照顾她三位遗孤的责任,并以他特殊的身份一直帮他们周旋遮掩。原本皇太极夺位之后,未必没有想过要对自己一度的对手赶尽杀绝,可是因为代善的一味退让和小心斡旋,终使他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下手,久之,也就把这份旧债忘记了,反而以为是自己的德政征服了所有族人,消除了异心,并且很慷慨地为三位兄弟授封和硕亲王。因此,与其说是代善的小心保全了三兄弟的性命,倒不如说是皇太极的盲目自信疏忽了危险的暗流。

  但是无论怎么说,代善觉得自己总算是对得起冤死的大福晋了,没有辜负她对自己沉默的情怀。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可是仍然像一个忠实的麦田稻草人那样,尽职尽责地守望着在他眼中永远长不大的三个孤儿,在每个可能的机会里寻找着可以帮助他们兄弟的方式。此刻,他详细地落实了嘉奖多尔衮的方案后,本能地抬头望过去,却意外地为多尔衮眼中那灼热的晶光所刺伤。那眼光中,写满的不是骄傲,不是荣誉,而是刻骨的仇恨与自责。

  他立刻读懂了那眼中的含义。天哪!原来这孩子在后悔,后悔自己救了大汗。他巴不得大汗死。他仍然记着母亲的仇恨。他已经快要被那仇恨烧毁了。这么多年来,这孩子只是默默地练功,每一次上战场都冲锋在前,不留余地,立下战功无数。没有人怀疑他不是皇太极最忠实的兄弟,最英勇的战士。却没有人想到,原来他英勇的动力不是荣誉,而是仇恨。他之所以那样拼命,是要借此消耗积郁在心中的狂热的恨。上阵杀敌,竟是他用以调整心境的最佳发泄。他因为这恨而变得精明无比,却又因为精明无比而本能地救了自己的仇人,这是怎样的一个怪圈啊!

  代善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了自己的老迈和无力。恨是一件需要消耗强大体力的事情,很多人都会产生仇恨,可是很少人可以将仇恨的情绪维持得很久。因为仇恨从来都是一柄嗜血的剑,在不能用它来伤害敌人的时刻,就必然要用它来伤害自己。

  没有多少人可以经得起那样长年累月的伤害与折磨,于是他们放弃了仇恨,放弃超过自己能力范围以外的报复的信念。只有那些意志坚决而又极度自信的人,才可以将一份仇恨珍藏于胸经年累月而永不减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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