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蕾看着他,忽然身子一矮,跪拜下来,三天以来,她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投诚的姿态面对他,清楚地说:“绮蕾感谢大汗的无上恩宠。绮蕾恳求大汗,他日如与察哈尔相遇,请大汗以德怀之,莫行杀戮。”
“好!”皇太极豪迈地应承,“察哈尔一定会臣服于我!整个天下都会是我的!但是我答应你,一定手下留情,秋毫无犯,不伤他一兵一卒。”
绮蕾闭上了眼睛,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是为了她的部落,她的亲人而进宫的,以身侍虎,卧薪尝胆,就是为了报仇。然而现在,她的仇人告诉她,察哈尔部的首领林丹汗还活着,并且带着十万精旅远赴青海,那十万人中,也必是有她的亲人的吧?
原本以命相抵拼死力战的刺杀计划现在忽然变得顾虑重重,不再是义无反顾不计后果的了,因为如果失败,那将意味着察哈尔余部的又一次灭顶之灾。她仿佛看到年轻的勇士们一批批地倒下来,倒在她脚下的血泊中,不,那不是想象,是回忆。她曾亲眼目睹过那场残酷的斗争,就在漠南蒙古的大草原上,红旗猎猎,杀声震天,所有人都一层递一层地呐喊着“吾皇太极”,那声音把天都震得低了,整个天下仿佛只剩下皇太极一个帝王,而其余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臣民。当时,可林丹汗逃走了,她的父兄却战死在脚下,于是,她孤注一掷,拼着一死将匕首刺进仇人的胸膛。然而,她失败了。
一年前的蒙古漠南草原上,她失败了;一年后的今天,在盛京清宁宫的龙榻上,她有机会成功吗?
汉人有一句话叫做“不成功,则成仁”,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生与死,她并不在乎。可是,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难道也可以不在乎青海余部的十万生命吗?
除了归顺,绮蕾别无选择。
而当她心中的剑被解下,她的一部分生命和灵魂也就同时被抽空了。刚才还韧如春藤的绮蕾,忽然变得柔软无力,宛如一朵桃花从枝头飞下,飘落风中。
皇太极接住了这朵桃花。
并且,让她在锦榻绣褥之上灿然开放。
四宫的妃子们第一次空前地团结起来,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将目标对准共同的敌人——绮蕾。
她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造访永福宫,躲躲闪闪地打探绮蕾的行踪,猜测她到底凭着什么过人的媚术独擅专宠。当着她的面,她们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偷窥打量;背了她,就恶言诅咒,骂不绝口。
眼神起初还是飘忽的,话语也还含糊,后来就渐渐尖锐起来。不知是谁先骂出了第一句“小贱人”,其余的人觉得这个词简直就是从自己的心底里掏出来的一样,立刻得到了一致的共鸣。设计惩治小贱人,成了诸宫嫔妃当前最紧张的功课,遗憾的是,一直都没有人可以拿出良策来。
一日午后,娜木钟用过午膳,只觉浑身倦乏,口干舌燥,却又并不是想喝水,只将小丫环支使着,一会儿叫伴夏给捶腿捏胳膊,一会儿又叫钗儿来把头发打散了重新梳起,左右不如意。
天气热得突兀,蝉嘶如泣血,空气中一丝儿风也没有,极度的嘈吵,极度的静谥。大太阳白花花地照下来,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也不愿意睁开眼睛。这个时候,只该放下所有的事情,在葡萄架下仓促地睡去,做一个汗淋淋的梦。
扇子有气无力地摇着,不能停,也不敢快,快起来带动的只是热风,徒然乱了贵妃的头发。
看见你们就觉得热。贵妃骂丫环。可是又不许她们走开。唐宫仕女图里的妃子旁边,不都是有个侍女摇扇子么?
钗儿觑着脸色,变着方儿讨主子喜欢,说:“娘娘絮烦,不如找淑妃娘娘她们来斗斗牌,刚吃过饭,可别这么恹恹地闷在肚子里,仔细反酸。”
娜木钟却只是摇头:“巴特玛的牌品太差,跟她打牌,惦记着赢,还得惦记着怎么能要出银子来,一场牌倒要担着两份心,没意思。哲哲两姑侄又老是打通庄,没得让人生气。我是再也不跟她们斗牌了。”
钗儿道:“说起大妃娘娘,前儿不是说江南新送来了些丝绸布匹吗?娘娘不去清宁宫选几匹?”
娜木钟愤愤道:“不提那些丝绸还好,提起来我就生气,往年送这些个绸啦钗啦的都是先尽着我挑的,今年大汗犯了邪风,竟然指名儿叫那个贱人先挑。别人挑剩下的,我才不要。”
钗儿无法,只得又出主意说:“那我们来做玉簪花儿粉可好?上次大汗给的方子,不是说到了秋天,珍珠粉就该换成玉簪粉了吗?我看园子里玉簪花开得正好,不如现在就做起来,又玩了又用了,自己调弄的总比外头买的好使。”
娜木钟果然喜欢,点头说:“就是这样,咱们到园子里逛逛去,看看采些什么花儿来用。”因鼓起兴致来,叫钗儿益发将素日攒的脂粉秘制方子都寻出来,一张张看去,特地选出几张来,按着方子往花园里寻香造粉去。
因命伴夏挽着镂金刻丝篮子走在前头,自己扶了钗儿的肩,其余小丫环随后捧着唾盒、绣垫、雕翎扇、茶壶杯碟等物,一路穿过后院西侧宫,从西角门儿石台扶梯下去,浩浩荡荡地往园子里来。
方进垂花门,却远远地看到对面桥上哲哲和大玉儿正手挽了手有说有笑地一路走过,下得桥来,看见娜木钟的队伍,迎面站住。娜木钟少不得上前给大妃请过安,侍立一旁。
哲哲笑问:“你这是往哪里去?做什么?”
娜木钟道:“日子长,闲得发慌,往花园里去采些花来做香粉。”
哲哲笑道:“你越发能干了,连香粉也会自己做起来——只是我乍见你这一大队人,知道的是逛花园,不知道还以为要学大汗带兵布阵呢。”
说得大玉儿也笑起来,问:“贵妃要采什么花?做什么粉?我在书上也读过一些脂粉方子,倒没自己动手试过,今天难得好太阳,不如也跟着学些本事。”
娜木钟用手帕子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道:“我哪里有庄妃的本事大,又会读又会写。不过是当玩艺儿罢了。你说在书里读过脂粉方子,可看看与这几张相比怎么样?”说着命钗儿奉上方子来。
第27节 一连三夜的处子之舞(3)
大玉儿一行边走边看,别的且不理论,单挑出那张玉簪粉的方子来,说:“这笔字写得俊秀工丽,分明是女子笔法,却没有闺中常有的扭捏之气;还有这写方子的纸,是官中御用的薛涛笺,是用桃花水漂过上等徽宣浸漂出来的,十分难得。”
娜木钟高兴起来,卖弄道:“这方子是大汗赏赐我的,说是那个和咱们打了多少年仗的袁崇焕的夫人手书,被范文程的探子弄了来。我只知道写的人有些来历,依你这么说,连这纸也是有来历的么?”
庄妃正色道:“这样说来,这张方子竟是无价之宝,不可多得的。贵妃千万要妥善珍藏才是。”又取出一张葵子丁香粉来,议论说:“这一张虽然普通,却是史上有典的,医圣贾思勰《齐民要术》有载,说用白米英粉三分加胡粉一分合匀,调取葵花子蒸熟,再用纱布绞出汁来,与粉调合,晒干。然后再蒸晒,如此三番,做出来的粉又细又匀,最后加进香料,或者就直接用干丁香花揉在粉中,藏在密封的坛子里,隔段时间取出,就成了葵子丁香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