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进宫前夕,大汗的第二次封赏又到了,乃是黄金一百两、白银五千两、金银茶筒各一具、缎五百匹、布一千匹、并冬夏朝衣、貂裘马匹甲胄弓箭等等,不胜枚数。
王妃乐得合不拢嘴,面对着耀眼生花的锦袍玉带,几乎热泪盈眶,不住口地说:“大汗太恩宠了,这么厚的封赏,睿亲王府怎么当得起呀?绮蕾既是我义女,那我们的嫁妆可也不能省减了。”夜以继日地,将一张嫁妆单子改了又改,填了又填,又拿给丈夫过目。
然而多尔衮只是不在意,说:“宫里面什么没有,要你这样热心帮她准备。再说也未必用得上。”
王妃不以为然:“宫里有是宫里的,绮蕾的嫁妆轿子毕竟是从我们睿亲王府里抬出去的,可不能太寒酸了,叫人看着笑话。”又拿去向绮蕾炫耀。
绮蕾住的后花园已经装饰一新,不仅起先的药镗碾盏一概不见,就连琵琶舞衣也都收起,布置成通常王府格格的闺阁。连丫环仆妇也都换过,挑选了几个老成知礼节的,每日监督指导绮蕾宫中礼仪。王妃甚至特意将自己的贴身丫环乌兰派到后花园来听差,方便两边通消息。
至于冯妈妈,早在多尔衮回到盛京的第二天,也就是他确认绮蕾已经出师的当晚,就已经由当初请了她来的王府侍卫多克成亲自送走了。关于她的去向,绮蕾一个字也没有问起。也许她回去杭州了,也许遣回老家了,也许死了,谁知道呢。真相多半是最后一种。但是多尔衮既然没有提起,绮蕾也就绝不会问。这是他们无言的默契。
第24节 睿亲王妃成了绮蕾的义母(4)
王妃送嫁妆单子来的时候,乌兰正在服侍绮蕾试身。单是夜间穿的寝衣,就有十八件之多,一色的香云纱衫子,香艳轻柔,益发把绮蕾打扮得花朵儿一般。见王妃进来,乌兰忙扶起绮蕾,示意行礼问候,口称“额娘”,叩拜下去。王妃忙忙扶住,喜得赞道:“好个美人儿,难怪大汗嘴里心里放不下,我若果然有你这样一个天仙似的女儿,这一生也不白过了。偏偏嫁进府里这么多年,竟是一子半女也没生下来,虽然王爷嘴里没说什么,心里难保不怪我。”说着伤起心来。
乌兰忙劝道:“福晋何必伤心?总是日子还浅,且王爷三天两头地上前线,在家的日子终归不多。这种事原本急不得,况且并没有人说什么不好的话。如今福晋已经有了格格这样一个天仙妃子做女儿,这就是福晋一向积福行善的好人有好报;赶明儿必定生一位小少爷,长大了和王爷一样,是要立功封爵的。”
王妃听了喜欢,拿帕子拭了泪,取出单子来给绮蕾瞧。绮蕾只略扫一眼,随口道谢,并不如何看重。乌兰却看一行赞一行,又拾起手中正在整理的香云纱衫子絮絮地说:“这种中原来的丝据说最矜贵不过,每道工艺都是挑选未出嫁的女孩儿来手工制作的,从养蚕、缫丝、纺织、浸染、泥封、曝晒,一匹纱的成就需要整整两年时间呢,更不要说褂裙的裁剪和镶绣了。上色也不是用通常的颜料,而是选用野葛茎的汁子泡出来的,在泥浆里九捶九打,还要日子好,说是必得每年夏至时节的太阳曝晒上几天,纱质才又轻又软,早了丝就不够熟,晚了又返潮,要是赶上这天没太阳,这一年的准备就算白费了,晒出来的丝便不算上等好丝。说是香云纱做的衫子,冬暖夏凉,最是惬意的。我们福晋攒了这许多年,统共也没多少存货,这次一并拿出来给格格做寝衣,可见福晋对您的心意。”
王妃拍手叫道:“我女儿做了妃子,风风光光地嫁进宫去,别说几匹纱,就是要我整个王府做陪嫁,也是愿意的。只是你进宫以后,千万记着家里,时常回娘家走动的才好。”
听凭王妃主仆两人一唱一和地赞美奉承,绮蕾只是置若罔闻,淡然处之。但是无论她怎么地从容淡泊,毕竟也要尊旨改称王妃为额娘,行叩拜之礼。这就已经让王妃觉得心满意足了,近一年来受到的所有冷遇都不算一回事。绮蕾冷淡有什么用,只要大汗热情就行了。大汗的热情让自己所有的付出都落在了实处,都得回了补偿。她现在有了一个汗妃做女儿了,她也就不仅是大汗的弟媳,更是大汗的岳母了。因此,她忙得比谁都起劲,都尽心。
也正因为这过份的热心,使她忽视了她的丈夫在这件大事上有异寻常的表现。这件事,本是多尔衮一力促成的,可是在这事到临头的时候,他却忽然犹豫起来。看着人们为了绮蕾的出嫁忙忙碌碌,他觉得惆怅,觉得沉重,觉得不由自己的心悸。
整件事一直在照着他的计划进行,虽然多铎转述的大妃提出的约法三章让他明白宫里对绮蕾仍然心怀戒备,且无疑给绮蕾的刺杀行动带来极大不便,但这也是早在他的意料中的。当初不就是担心绮蕾不能一朝得手,才请来冯妈妈教她成为一个内媚高手的吗?冯妈妈已经被秘密处死了,虽然绮蕾没有问,但他想她已经知道事实了。那么,在这件事上,他们就成了同谋。这使他越发相信她的成熟冷静甚至可能在自己的猜测之上。以绮蕾的聪明和坚韧,是一定会笼络住皇太极的心,并且终于找到机会为她,也为自己复仇。
多尔衮并不担心绮蕾的能力,可是,明天,她真的就要进宫,就要从此属于皇太极,与自己再不相见了吗?他养了她整整一年,救了她的命,她应该是他的人才对呀。他怎能舍得将她拱手奉人?
夜深沉,睿亲王徘徊在自己的园子里,徘徊在绮蕾的门外,几次都想敲门进去,可是进去了,他对她说什么呢?让她留下吗?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已经不是他愿意不愿意让她留下,也不是她自己愿意不愿意为他留下的问题,而是皇太极已经决定了要她明天进宫。那么,她就必须明天进宫。否则,不但他们要皇太极死的意志要落空,而且他们自己是不是可以保住性命都很难说了。
想到这里,他真想冲进门去,紧紧地抱住她,哪怕什么都不说,就只是抱着她,默默地坐着,一直坐到天明。他忽然想起母亲殉葬前夜与代善大贝勒的紧紧相拥,也忽然明白了母亲说过的那句奇怪的话,他竟然有些羡慕代善,羡慕母亲,他是不可能拥抱绮蕾的,因为绮蕾不是母亲,而他也不是大贝勒代善,他们并不相爱。他是悲哀的,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心底里除了母亲之外,竟没有一个真正爱着的人。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就只有恨,是恨令他日益坚强,直至成为满洲第一武士,也是恨让他千方百计救活绮蕾,栽培她,调教她,好让她成为帮助自己复仇的一件秘密武器。可是现在他发现,一个只有恨的人其实是悲哀的,软弱的,因为他即使可以得到全天下,但是得不到一份真正的爱,那么天下也就是空的。
他张开双臂,觉得自己的怀抱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他知道自己想拥抱绮蕾,如果他可以紧紧地抱住他,那么自己这一生就是充实的,值得的。可是,他能抱得住谁呢?他的心里已经被恨充满,还有什么位置来安放爱呢?况且,就算他肯把一份爱悄悄藏在心底留给绮蕾,可是绮蕾的心中,为他留了余地么?她的心和他的一样,都是只有仇恨,只有报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