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话里预约见面地点的时候,龙冬冬便出人意料地提出:“岳小姐,可不可以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可意原想不是茶楼就是饭店。
然而龙冬冬却说:“我带了一点心意想捐给孤儿院,可是那里不能随便进出,也不会随便接受捐助,除非有媒体的介绍信。所以……”
“我这就打电话预约。”可意干脆地说,“你等我电话,我们在孤儿院门口见。”
在孤儿院里陪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可意不住地感慨,难怪陈玉,难怪陈玉。
她终于明白也终于完全地原谅了陈玉,爱上龙冬冬的确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他如此年青、真诚、英气逼人,有着现时代罕见的正气和纯善。陈玉的生活里除了丈夫和双胞胎就乏善足陈,家庭给了她貌似富足的生活,然而她的浪漫幻想、她的情感丰富无可托付,只有寄望于一次又一次的旅游艳遇。她遇到了龙冬冬,他那么天真、热情,把幻想当现实,把瞬间当永恒,一旦动了真情就要开花结果,一方面这令她觉得为难,另一面她又怎能不感动?
可意了解这些,是因为她自己也在渴望激情,真正的激情。然而,她今天的使命,却是要做成一盆冷水,浇熄龙冬冬的热情。
坐在石凳上,可意拿出沙画交给龙冬冬:“陈玉让我转交你,或者,你愿意把它也捐出来?”
“不,这是我送给陈玉的,送出去的东西,不可以再收回。”龙冬冬憨厚地笑,英俊的脸上并没有受伤的表情。
惊讶的反是可意:“你不问陈玉还说过些什么?”
“她还我沙画,就已经是回答了。”龙冬冬低下头,“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她离开兰州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就知道她又一次离开了。我想告诉她也告诉自己: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我不想再失望第三次。”
“那你又来找她?”
“我怕我不来,会忍不住要等她。”龙冬冬的声音低沉得像洞箫,“我控制不了自己等她的念头,想让自己绝望,就不如主动来找她,她不见我,我的等待就有结果了,就不用再一直等下去了。”
可意惊讶极了,她没有想到这个看似纯真的大男孩竟会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也许,只有这样纯善的少年,才可以看穿爱情的真谛。她忍不住说:“我替陈玉向你道歉。”
“没什么可道歉的。她也有难言之隐。”
“是的,她有家庭,有孩子,是一对很可爱的双胞胎……”可意说到这里,忽然明白过来,“你坚持要亲自来孤儿院捐助,是为了让自己了解陈玉的苦衷?”
龙冬冬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可意:“你真是聪明。”
可意看向那些嬉戏的孩子,苦笑说:“其实,就算陈玉离开家,她的孩子也不会变成孤儿的。”
“我知道。可是,没妈的孩子像棵草。我就是想让自己看看这些孩子,然后就会心平气和,从心里真正体谅陈玉。那么,就算她愿意屡行诺言跟我走,我也不会答应让她抛弃孩子的。她可以是别人的妻子,也可以是我的妻子;但她同时是孩子的母亲,那她就永远是那对孩子的母亲,不能替代。”
可意感动极了,这个大男孩简直如同一颗宝石,每一面都如此晶莹透剔,他的声音宛如天籁,每句话都似纶音,说着世界的真理。面对这大男孩,她觉得自己笔下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显得空洞软弱,徒有虚表。她不禁叹息:“有本书叫作《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可是看到孩子,却是看到了不可承受之重的生命本身。面对这些生命,人生的确有很多事情非得已,很多责任只要承担就要背负一生,不容推卸。”
龙冬冬问:“你有孩子吗?”
“没有。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承担的能力。”
“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母亲,那一定是最好的母亲。”龙冬冬预言一样地说。
可意微笑:“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尊重生命。”
“你太善良了,所以会给出这么宽容的理由。”可意苦笑,“但是也许,我只不过比别人更胆小,更自私,更不敢承担而已。”
龙冬冬摇头不信,他的眼睛中忽然掠过一丝稚气的迷茫:“岳小姐,你是作家,写过许多爱情故事。我想问你,你相信你笔下的爱情吗?”
“我信。世界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爱情和灵魂一样,都是看不见但却一定存在的东西。”
“那么,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专一的爱情呢?”
“有,但不可永恒。”可意说,“时间,是爱情的死敌,好比浪淘沙,终究会将所有的棱角磨平。所谓美满伉俪,不过是抛光的效果而已。”
“可是,既然爱情是存在的,永恒就很可能也同样存在,你不是说,世上没有完全虚构的东西吗?那么‘永恒的爱情’这个词,也一定是真实存在的。”
可意悚然动容,这个青年,固执地愿意相信一切美好的概念,却并不偏执于拥有。一方面,他如此真诚无私地爱着陈玉,另一面,他却可以让自己毫不为难地放弃这爱情。虽然陈玉背叛了他们爱的誓言与承诺,他却仍不气馁,坚持相信爱情的存在,永恒的存在。
这样的青年,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是最虚幻的,应该存在于理想世界中、文学作品里。然而现在,他活生生地站在可意面前,让她相信,这样美好纯粹的人是存在的,这样美好坚定的信念是存在的,那么,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永恒爱情的存在呢?
可意正想再往下探讨这个问题,孤儿院院长走了过来:“岳记者,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现在可以采访了。”
整个关于孤儿院的采访中,可意都在怀抱着一种饱满而感动的情绪中进行的,这使她笔下行云流水,几乎是一边采访就一边完成了写作初稿。她在空白处写着:这些孩子,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父母,沦为弃儿,孤独沧桑地长大。然而,人世间,谁又不是上帝遗落红尘的弃儿呢?
院长见记者笔走如飞,泪光莹莹,也说得十分起劲,并且拿出孤儿院数十年的相册来一一解说。在一届又一届的孤儿合影中,可意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本能或是灵犀,一眼扫到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样小小的一张脸,那样瘦瘦的身子,那样模糊的影像,可是她还是清晰地认定了,那是张晓慧!
“院长,这个女孩是不是叫张晓慧?”可意失声问,“我只知道慧慧是孤儿院长大的,却从没问过是哪家孤儿院,原来她早就在北京生活过。”
院长戴上老花眼镜仔细地辨认着,却仍不能肯定:“我得查查花名册才知道。”
“院长,请你一定确定。这个是我的朋友,她在半年前自杀了,留下一个孩子,也失踪了,我们一直都在调查她的死因,也在查那孩子的下落,我想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亲人没有。”可意几乎哽咽了。
院长忙忙安慰:“我这就查,现在就找,你别急,千万别哭。”
哭的是陈玉。晚上,可意和陈玉约在咖啡馆见面,陈玉一看到沙画就哭了:“他不肯收回?”
“他说,送出去的东西,就再也收不回来。”可意轻轻补充,“包括感情。”
“可意,你是不是觉得我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