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可意都觉得自己在海里游泳,无论怎么努力也上不了岸。没有人能够帮她,她也不愿意出声求救,因为挣扎只会让她沉没得更快。面对外界形形色色的声音与表情,她只有关闭自己。
对可意而言,情绪就是她的私密城堡,她不愿意让任何人进去,看到她的千疮百孔。
4、
网络事件提前结束了可意的大连之行,古建波紧急召唤可意立刻回西安,他说:“我们不可能上网和网民对骂,只有你马上回来杂志社上班,才能让谣言不攻自破。”
这话虽然说得有些冷血,但也确是正理。这不是怄气的时候,不论是为了维护自己还是杂志社的形象,岳可意都只得接受命令,立即返程。她现在已经连辞职的自由都没有了,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是承认了贪污的罪行。
严格说来,这次网络事件的最初肇事者正是老板古建波,然而现在,他又成了最大的受益人。
临上飞机前,可意跟陆雨通了个电话,心事重重地说:“我今晚的飞机,没时间跟你去见古总的父母了。慧慧的事,只好留给你来处理。”
陆雨说:“我会见机行事的。不过你想清楚了没有,事关隐私,如果那孩子真是慧慧的,我们要不要揭穿古总的秘密?他可是你老板。”
“杀无赦。”可意咬牙切齿地说。倘若古建波真是孩子的父亲,那么他便是逼死慧慧的真凶。他不能在每件事上都置身事外,两面受益。
陆雨听出了可意语气中的愤怒:“你不想回去上班?”
“我不再尊敬古建波,如果对自己的老板失去最后一丝尊重,很难共事。”
“的确。”陆雨深为可意不值,让一个工作狂效力于不值得的上司,等于明珠暗投。她感叹:“与自己不敬的老板共事,就与和不爱的老公同床一样,委曲求全。”
可意不气反笑:“这比喻太恶心了,可是也挺形象。”
第二天中午,陆雨等不及打电话,便提了两筒新茶精心地包装了往古家登门拜访。
古老爷子患有间歇性老年失忆,而古老太太是个非常谨慎而多疑的家庭主妇,见到陆雨,她有些惊讶:“哎呀,你怎么来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打过的,老爷子订了两筒茶叶,可是一直没来拿,我就给送来了。”陆雨摆明了欺负老人记忆力坏,不免有点内疚,笑笑说,“新茶放久了不好喝。”
“是吗?”古老太太回头问丈夫,“你订了两筒茶?我怎么不知道?”
“我忘了。”老爷子说着,蹒跚地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说,“起风了。”
陆雨同情地问:“老爷子这两天又有点犯迷糊吗?”
“还不是老样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这不,什么时候订的茶都忘了,还要你亲自给送来。”古老太太叹口气,谢了陆雨,又请她坐,放下茶桌茶具,笑着说,“既然你来了,我就不客气了,还是你来试茶吧。”
陆雨也不推辞:“那我就反客为主了。”烧水浇了茶壶茶杯,观音上轿、重洗仙颜、高山流水、春风拂面、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凤凰三点头……敬茶、翻盏、闻香、品茗。
“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古老太太满足地叹息,“同样是一杯茶,你泡出来的和别人就是不一样。”
老爷子喝了一口茶,似乎有点明白过来:“小陆来了,我上次托你订的‘大彬如意’壶做好了吗?”
“我昨天才往宜兴打过电话,说是已经烧好了。过两天等其余的一批壶做好,就一起送过来。”陆雨笑着,故作惊讶,“咦,怎么有小孩儿哭?是您孙子?”
古老太太闻而不答,站起身走进屋里抱起孩子来哄。陆雨正想趁机跟进去,老太太却轻轻地关了门。
陆雨尴尬地停了脚步,趁古老太太不在跟前,偷偷问老爷子:“孩子多大了?”
“奶娃娃,小着呢。”
陆雨进一步问:“什么时候的生日啊?”
老爷子想了想:“我忘了。”他扭头看看窗外,再次说,“起风了,我得送文静回家。”
“文静是谁?”
“是新来的女同学。”老爷子眯起眼睛呵呵笑,仿佛一直看到记忆的深处,“她上个月才转来我们班上的。”
陆雨明白过来,老爷子的神思此刻正在他的学生时代遨游。对待患失忆症的人就和梦游的人一样,不能唤醒他,只能顺着他的思路说:“你要送文静回家吗?”
“是啊,文静最害怕刮风了。”老爷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柔情,“每次刮风,大家都争着送她回家,她却只肯让我送,因为我家离她最近。其实我是骗她的,我家离她家足有三站路。我每次送完她回家,都要绕很远的路再回自己家。可是她一直不知道,到最后也不知道……”
老爷子的声音低下去,他有些迷茫地问:“文静去哪里了?她今天是自己回家的吗?有没有人送她?”
陆雨只觉荡气回肠,莫名的感动。老年人深埋的情感宛如陈年普洱,苦涩而醇浓。
古老太太哄睡了孩子走出来,提醒丈夫:“该吃药了。”将两粒药一杯水体贴地递到丈夫手里。
老人听话地服了药,一边往卧室里走去一边又嘀嘀咕咕:“有没有人送文静回家呀?起风了,她会害怕的。”
陆雨目送老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感慨着:“其实只要老爷子活得开心就好,不一定非要太清醒。每个人都有不愿意面对的现实,我有时候早晨醒来,也以为自己还是女大学生,才不愿意去想茶楼的生意呢。”
古老太太叹息:“那我倒宁愿他以为自己是刚刚结婚的那会儿。那时候他对我才体贴呢。我哪里会想到,做了恩爱夫妻五十年,到他病了以后才发现,他心里一直记着的都是别人。”
陆雨大惊:“文静不是您的名字吗?您说过您和老爷子是中学同学的。”
“没错,我,他,文静,都是同班同学。不过,他喜欢文静的事儿,我却一直不知道。我们那时候不像你们现在这么嘴上没把门儿的,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大喊大叫。那时候的人心深着呢,像我喜欢他那么多年,也一直都没有说出来,直等到一起下放到同一个知青点,我们才一点点儿挑明的。”
“那是您的初恋吧?”
老太太苦笑:“是我的,却不是他的。本来我以为自己是他的第一个对象,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第三者,也没有任何秘密。可是前年他突然中风,救活过来后就有点不清不楚,时好时坏的,一刮风就念叨着要送文静回家,我这才知道,他心里面最重的人不是我,从来都不是我……”
古老太太哽咽了,那么大岁数的人,说起几十年前的情爱纠缠,竟然也有如此强烈的怨愤。
陆雨没想到,自己的这次登门拜访,未能解开孩子的身世之谜,却无意中知道了古老先生夫妇的隐私。
她有些感慨,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啊,如果所有的隐私都大白于天下,不知要有多少人为之伤心、震惊、失落、无奈。
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测试都有标准答案,也并不是所有的秘密都应该公之于众。
她忽然想:倘若那孩子真是慧慧的,而古建波就是孩子的父亲,那么他现在领养了孩子,负起父亲的责任,不正是最好的结局吗?何必要将一切大白于天下,逼当事人揭开疮疤,向不相干的人解释求恕呢?“从来茶道七分满,留下三分是人情”,何苦去得太尽?而且,张晓慧已经死了,她没有在遗书上提及孩子父亲的名字,正是为了保护那个她曾经爱过的人,如果她们现在穷追不舍,岂不是违背了慧慧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