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已经换了话题,谈起网络与平面设计的接轨来。我低着头,专心地对付那螯八足,渐渐听出端倪:原来沈曹是位自由职业者,以摄影与设计为生,有作品登上《国家地理》封面,更是几次国际服装大赛宣传册和网页的设计者,年初才从国外归来,致力于时光软件的新项目,尝试将音像产品输入电脑,用特殊的网络软件接通,并以声音催眠,让操作者神游于任意的时间地点。换言之,就是穿越时光隧道,身临其境地了解历史和世界。
“那我不是可以见到张爱玲了?”我脱口而出,“穿越时空的旅游,可能吗?”
“何先生说可能,当然会有理论根据。”阿陈不遗余力地拍马,“锦,如果何先生加盟我们公司,与我们合力开发这个软件,那公司就发大财了。先不论软件开发成功与否,这份广告效应已经不可估量。”
我这才明白,今天这些鲍参燕翅的真正价值原来在此。但是一时间我顾不到这些,仍然执著地问:“有了这个软件,我是不是可以见到张爱玲?”
“你很想见张爱玲?”沈曹微笑地注视我,“从理论上说,是可以的。只要将张爱玲旧时的生活资料输入电脑,就像拍电影那样用画面还原当时的背景环境,而你身临其境,就可以上门寻访了。”
“天哪!”我目瞪口呆,简直无法置信,这样说,我的梦想岂非可以变成现实,这可能吗?
“科学家已经证明了有时空隧道这回事,而我们的发明,虽然不等于时空隧道,但是已经往前走了一大步。不过,暂时来说,它还只是一种镜花水月的旅游,,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境,假做真时真亦假。可是它对人类历史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在真正投入使用之前仍然是个谜。”
“天哪!”我再一次感叹,“我真的可以见张爱玲了?”
“看阿锦这傻样,除了喊天哪就不会说别的,到底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一点点事就吓成这样子。”阿陈最喜欢以捉弄人来卖弄自己的幽默感,哪里会放过这个讽刺我的机会,当下做出一副西施捧心状,拿腔作调地学着我喊:“天哪!”逗得老板大笑起来。阿陈更加得意,越发用手托着下巴,蹙眉敛额,娇慵地问:“我怎么能见张爱玲呢?”
分明在取笑我。可是别说,虽然夸张,那样子还真有几分像。老板更加笑不可仰,对沈曹解释说:“我们阿锦是个超级张迷,就是因为迷张爱玲的小说才跑到上海来的,有句口头禅就是:我怎么才可以见到张爱玲?”
沈曹也笑了:“也许这只是一种美好的设想,不过已经很有实现的可能。人们常说:如果时光倒流,让我重来一次,我将如何如何。但是世上是没有卖后悔药的。不过,我们这个软件如果开发成功,那么最终结果就是:所有你期待的缘份都可以梦想成真,生命可以无数次地被重复修改,直到得出一个满意的人生。”
“天哪!”除此之外我已经不会说别的了。套一句阿陈的话——“先不论软件开发成功与否”——先不论软件开发成功与否,单是沈曹可以提出这样的大胆设想已经让我崇拜到无以复加了。这样的异想天开,裴子俊打破了头也不会想出一条半条来,他最大的想象力就是如果我可以生在古代,一定去考武状元。
咦,慢着,如果软件开发成功,子俊岂非真的可以上景阳岗打虎了?那么如果他打败了,被老虎吃掉,还会回到今天来吗?
阿陈捅捅老板又指指我,挤眉弄眼地学我的发呆样子,吃吃地笑,活脱脱一副白相人德性。这个阿陈,为了讨老板高兴,真是怎么肉麻都不怕。这么好演技,又娘娘腔,干嘛不唱戏去?
但是我顾不得理会他们,只是盯着沈曹问:“那么依你说,人们可以借这个软件随意穿棱时空,那么她在彼时彼地发生的一切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她回到从前去做了某些事情,而那些事是已经发生过的,那么她就算改变了历史又怎么样呢?就好像一个人已经死了,我跑回去阻止她死,难道她能重新活过来吗?”
“这就属于哲学领域的问题了。”沈曹答,“我们所处的空间是重合的,宇宙里同时有几个空间时间在并行,就是说,这个你在不同的时空里有不同的形象和作为,如果你改变了历史,那么虽然在这个时空里有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可是在另一个时空它将沿着你改变的方向做另一种发展。”
“这个论调我好像听过,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是吗?他认为时间和空间一样,都是相对的,人如果能够超越光速,就可以去往过去未来。那么不同的时间地点就有了不同的我。当这个我在上海吃螃蟹的时候,另一个我还在苏州河里摸螃蟹呢,是这样的吗?”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差不多。”沈曹点头赞许。
“不过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就是我了,怎么会有好几个?比如我昨天看到一本书没来得及买,今天后悔了,可是再去书店的时候发现已经卖完了。难道我能退回到昨天去再买一本?”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事情发生的时候,已经记录在另一个时空了,你的今天还是这样过。但是你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今天便被改变了。”沈曹侃侃而谈,“这就好像你在网上发文件,今天发了一个帖子,明天你修改后发在另一个论坛上了。那么这个论坛里的帖子虽然已成定局,但另外一个论坛的帖子却以不同的面貌重新出现。发生了的固然已经发生,改变着的却依然在改变。
换言之,这个时空的历史是能动的而不是被动的,这样说,你明白吗?“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甩一下头发,仍然执著地回到起点去,“那么你可以帮我见到张爱玲吗?”
这一次,连沈曹也忍不住,和老板、阿陈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
上海的初秋,闷而湿热,风从窗户里吹进来,粘粘的,好像抓一把可以攥出水来。
五十年前的上海秋天,也是这样的热么?
我在梦中对沈曹说:“你那么神通广大,带我回到五十年前好不好?”
“那时的张爱玲,已经很不快乐。”沈曹建议,“不如去到六十年前。她和胡兰成初相遇的时候,又刚刚写出《倾城之恋》和《金锁记》,事业爱情两得意,那段日子,是她一生中的亮点。”
“但是如果不是胡兰成,张爱玲的悲剧就都重写了。”我悠然神往,“如果真的可以去到六十年前,我会去劝她不要跟他在一起。”
“如果让我选择回到过去,我就不要去那么远。我只去到十年前,要比裴子俊更早认识你,改写你的爱情史。”
我大窘,怦然心动,怆恻感伤,竟然难过得醒了过来。原来是个梦。
可是心“嘭嘭”跳得又急又响,梦里的一切,就好像真的一样,沈曹的眼神深情如许,所有的对白言犹在耳,荡气回肠。嘿!只不过见了一面,竟然梦见人家向自己求爱。难道,我已经爱上了他?
忽然听得耳畔有细细叹息声,蓦然回身,竟见一个梳着爱司头的女子端坐在自己床畔,那身上穿着的,宽袍大袖,不知是寝衣还是锦袍,只依稀看得出大镶大滚的鲜艳的阔边刺绣,额头广洁如清风朗月,双眸冷郁却如暗夜寒星,略带抑郁,欲语还休。那派头风度,胡兰成赞美过的“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既熟悉又陌生,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