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我轻轻替他说出答案,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而沈曹捧起我的脸,迫视我重新抬起头来。“看你,眼泪还没干呢,又笑了。像个孩子。”他的话语在调笑,可是语气却温柔诚恳,而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如此明白清晰地表达着他的燃烧的爱意。
我烧融在他的眼神中,同情,震撼,感动,敬佩……种种情绪集聚心头,令我迷失。
他的眼睛这样迫切地逼近我:“锦盒,你愿不愿意送我一盏灯,让你和我,永远生活在属于我们俩的灯光下,过着温暖快乐的生活?”
最后一道防线也轰然倒塌,有如泄洪。
他说了!他说了!他终于明白地把所有的爱与承诺都说出口!
第六章
一起走向白头偕老
只有我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肯向一个女人剖白自己的历史是多么不容易,那等于他把自己的过去和将来都悉数堆在这个女人的面前,请她接纳,请她收容,请她挽起他的手,一起走向白头偕老。
两个寂寞的灵魂终于相撞,不愿再彼此躲闪。我抛开所有的顾虑,不顾一切地和他拥吻在一起……
我仍然没能对子俊将分手说出口。
从常德公寓回来的路上,已经千百遍在心中计划好所有要说的话,我想告诉子俊,我对不起他,不能和他履行婚约,我们的过往有过快乐也有过争吵,然而将来我只会记得他的好;我想告诉他,爱一个人需要很多条件,除了时间和习惯外,最重要的是心灵相通,彼此交流,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同子俊虽然无话不说,却始终不能真正说到一起,他说的我不感兴趣,我说的他不能理解。但是沈曹,他和我之间,几乎不需要过多的语言,只要一个眼神已经可以明白彼此所想。甚至,连一个眼神的暗示都不需要,因为我们根本就是一种人,他就像我另一个自己,做每一件事说每一句话,都可以刺到我的心里去;我要向子俊坦白,上次对他说过的那个理想,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沈曹。所以,我要请求他原谅,让我们彼此做朋友……
然而当我回到家时,子俊已经在等我,满面焦急,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苏州来电话,你外婆病危,让我们马上回去!”
彻夜焦灼。第二天一早,我们赶头班车回了苏州。
甚至没顾得上给沈曹打一个电话。
一路上,我只觉自己在与时间争跑,苦苦拉住死神的衣襟乞求:“等等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追上你的脚步,让我见见外婆。”
在踏进医院大门的一刻,恍惚听到外婆的声音:“是阿锦回来了吗?”
外婆住在306病室,我对这间医院并不熟悉,可是几乎不需要认证房号,便识途马儿般一路奔进去,就仿佛有人在前面领着我似的。
然而手按在病房门柄上时,里面忽然暴发出撕心裂腑的哭声,我撞开房门,看见妈妈抱着外婆的身体哭得声嘶力竭。我没有走到前面去,我没有动,没有哭,脑子里忽然变得空空的。从昨晚听到外婆病危到现在,焦急和忧虑占据了我整个的心,以至于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应忧伤,一心一意,我想的只是要马上见到她,我亲爱的外婆,我那个捣着半大脚找到学校里替我打抱不平的亲亲外婆,我儿时的避难所,我承受了来自她的大量疼爱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半分回报的外婆,哦外婆……
当晚,我来到外婆的家,为她守灵。
子俊好不容易说服爸妈回家休息,而由他留下来陪我。
案头的香火明明灭灭,外婆的遗像在墙上对我微笑。我跪在垫子上,默默地流着泪。
子俊将手握在我的肩上:“锦盒,你也睡一会儿吧。”
“可我有许多话要和外婆说。”
“对我说吧,对我说也是一样。”子俊安慰我,一脸怜惜,我知道他是怀疑我伤心过度发神经。
但我坚持:“外婆听得到。”
我相信外婆听得到。对于我可以穿越六十年光阴约会张爱玲来说,外婆超越生死与我做一夕之谈,绝对不是呓语。灵魂是无拘碍的。肉体算什么呢?
我不信外婆会不见我就离开。对相爱的人而言,生与死都是符号,爱与恨才是真谛。
子俊熬不住先睡了。我也渐渐朦胧。然而一种熟悉的气息令我蓦然清醒过来。是外婆!
她的身上特有的花露水的香味,在这个时代的女人身上几乎绝迹,只有老外婆才会坚持每天洒花露水权充香水。记得我工作后,第一次领工资就专门买了一瓶名牌香水送给外婆,可是外婆打开盖子闻了一下,立刻皱起眉头说:“什么味儿这么怪?哪有花露水的味儿香?”当时我觉得哭笑不得,而今却明白,就像我执著于旧上海的风花雪月,外婆对花露水的钟爱,也是一种怀旧的执著吧?甚至,相比于我对可想不可及的旧上海的怀念而言,外婆的念旧则显得更为切实真挚。
那个少年轻狂指责外婆闻香品味的我是多么的浅薄无知哦!
“外婆,是您吗?”我轻轻问,眼泪先于话语夺眶而出。
没有回应。而隔壁传来子俊轻轻的鼾声。
但是我的心忽然静下来,我知道,即使外婆不来见我,也必定知道我在想她。
我们彼此“知道”。
小时候,在我“呀呀”学语的辰光,渴了饿了困了痒了,不懂得表达,便一律用哭声来抗议,常常搞得妈妈不胜其烦,抱怨我是个“哭夜郎”。惟有外婆,只要一听到我哭声长短,立刻晓得个中原由,急急把奶瓶尿布及时奉上,止我哭声;反之,外婆偶有不开心的时候,或者腰疼病发作,幼小的我也必会安静地伏在她膝下,大眼睛含着泪,眨巴眨巴地看着她,她便会衷心地笑出来,所有病痛烦恼荡然消失。
自然,这一切都是我长大后由妈妈复述给我听的。然而我总觉得,记忆深处,我其实并没有忘记这些个细节,再小的孩子,既然有思想有感情,就一定也会有记忆的吧?
从小到大,我和外婆几十年心心相印,语言和生死都不能隔绝我们的往来。
花露水味凝聚不散,氤氲了整整一夜。
那是外婆和我最后的告别。
抱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清理外婆遗物时,妈妈交给我一张照片,说:“你外婆临走时,最挂记的就是你,口口声声说,她惟一的遗憾,就是没能亲眼看到你成家。”
那张照片,是在我三岁的时候拍的,外婆牵着我的手,婆孙俩齐齐对准镜头笑,背景是一座尖顶的建筑,好像是教堂,然而整座楼连窗子都被爬山虎的藤蔓捆绑得结实,仿佛抱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我拿着照片,反复端详,忽然发现这场景很熟悉,这是哪里呢?
妈妈看到我发呆,叹了一声:“怎么,认不出来了?这是上海呀,圣玛利亚中学教堂。”
“圣玛利亚中学?”我大惊,那不是张爱玲的母校?我去那里做什么?“我小时候去过上海?”
“你忘了?以前跟你说过的,你三岁时,外婆带你去过一次上海。一共呆了三天,你玩不够,哭着闹着说不想回来……唉,也是命吧,你三岁的时候就口口声声说喜欢上海了,还说长大后一定要到上海工作的,不想现在都成了现实。那时候你还小,在电视上看到人家在教堂举行婚礼,你就闹着要去看教堂,还说将来也要在教堂结婚。你外婆一时找不到教堂,就带你去了圣玛利亚中学,那是老式贵族学校,校园里有座教堂,当广播站用……前几天,你外婆忽然让我把你从小到大的照片都找出来,一张张地看,还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结婚,只怕她看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是老人家的习惯,没事就喜欢说生道死的,没想到,隔了一天,她突然就中风……”妈妈说着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