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培一愣,踌躇不知该做何答。
烟湖再问:“昔日我在将军府时,一直听将军念叨那胡小姐,却不知如果将军找到胡小姐,又做何安置呢?也要娶为妾侍么?”
舒培怒道:“那怎么会?胡小姐何等样人?我怎敢起这念头亵渎了她?我自当接她回府,好好奉养,再留心为她选一门当户对之佳偶,重礼出嫁。”
烟湖含泪点头,哽咽道:“将军大仁大义,烟湖杀身难报。将军肯赶来见这一面,烟湖已经心满意足,不枉此生,死而不悔,将军这便请回罢。”
说话间,封十四娘已经隔着帘子催了三四次,舒培见烟湖心意已决,喟然长叹,双手奉上一樽簪盒,抱拳道:“小小礼物,不成敬意,祝姑娘洪福齐天,遇难呈祥罢。”
烟湖不接盒子,却顺手打开,取出簪来,忽然垂下两行泪来,悲泣说:“当年,我娘与我一路逃难,流离失所,半路上,娘染了瘟疫,为了不连累我,我娘就是以一支簪子自尽的。我去药店求了药回来,她已经去了,簪子刺在心口……”
舒培脑里乱轰轰的,早已听得呆了,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一时不敢置信,喃喃问:“你娘,葬在哪里?”而烟湖已不再多言,径自将簪插在发际,深施一礼,自己打帘子走出去,不复回头。
封十四娘正在院中隔着帘子苦催苦求,见烟湖出来,直如接了凤凰下凡一样,叫一声佛,赶紧拉了便走。
方上楼来,小丫头已跑着来报,说楼下的客人都等急了,嚷着要新娘子下去敬酒呢,赖大帅在骂人,就要自己上楼来找,被翠袖带着众倌人死拦在那里。
封十四娘因烟湖哭花了脸,忙着七手八脚地替她补妆,一边叫外场放起鞭炮来,又命小丫头伺鞭炮放后,就在楼梯上响响亮亮地喊一声:“烟湖倌人出来了!”
楼下本来闹得沸反盈天的,听到这一嗓子,顿时鸦雀无声,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到。
封十四娘遂扶了夏烟湖娉娉婷婷地出来,只见她绫罗遍体,珠翠满头,整个人金妆玉裹的,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楼下人静静望着,半晌方暴喝出一声“好”来,便都争着向赖福生敬酒,说是“大帅好艳福”,赖福生志得意满,来者不拒,直喝得酩酊酣畅,又命烟湖向各位敬酒。
烟湖依命轮流敬过,脸上似笑非笑,并见不出一点情绪,从容道:“今天是妈妈嫁女,姐妹们共庆,也都帮我敬大帅一杯吧。”醉花荫众倌人,遂由翠袖带头,一一向赖福生敬酒。
此时舒容与桃枝儿也早已入座,舒培却不肯吃酒,自后院悄悄离去。封十四娘见他不来,正中下怀,遂收拾起心情殷勤招呼宾客。
席间红颜绿酒,钗动钏摇,真是说不尽的温柔富贵,风流旖旎。桃枝儿看着羡慕,私下里悄悄向舒容道:“同样是客人娶倌人,你看看人家的排场。”
舒容道:“他们这是逢场作戏,我和你可是真的。夏烟湖嫁了赖福生,还是这醉花荫的倌人;你嫁我可是真真儿的,只等个一年半载,就要接你回家的,为了这个,我和哥哥嫂子不知求了多少好话,你还待怎的?”
桃枝儿撇嘴道:“哎呀,你当是只你一个人受委屈啦?你不过白求求哥哥嫂子,费点唇舌罢了。我可是为你捱一顿好打,这胳膊现在还抬不起来呢。要不是我跟妈妈说不嫁你就宁可吞烟死了,妈妈怎会一千块就将我许了你呢。你赚了便宜,倒还不领情?”
舒容赔笑道:“哪里敢不领情?我高兴死了。你放心,醉花荫里的花酒不算什么,等我接你正式过门那天,还要再摆一席呢,一定比这个更热闹,更排场。”
桃枝儿这才高兴了,便捅捅舒容,指给他:“你看人家都向赖帅敬酒呢,你好歹也灵活点,学些眉目眼色。”舒容点头,按计而言。
赖福生已经喝到第三轮,再也不能了,连连摆手告饶:“这个可比枪子儿还厉害呢,大家给我留点精神,等些还要洞房呢。”说得众人大笑起来。
舒容原不擅长向人敬酒,便要做罢,偏庞天德却不许,故意说:“赖大帅平时最体贴年轻人的,今天是怎么了?人人的酒都喝,唯独不给舒老弟面子,舒老弟本来面薄,这可要羞死了。”
众人都连连称是,抓住赖福生要强行灌酒。原来这赖福生向来喜欢热闹,众人都只要讨他的好。第一个庞天德是最擅长起哄凑趣的,哪肯消停?第一个翠袖最是圆融通达,要藉机表现应酬功夫的,自然手口不停;封十四娘正巴不得灌醉了他才好瞒天过海,更是卖力凑趣,花样百出。
于是客人倌人,次第上前,一杯接一杯,直将个赖福生灌得人事不知,被两个手下扛进房中才罢。 是夜,醉花荫一众宾主都醉得烂泥一般,天大亮时,犹沉睡不醒。
时值中午,外场先起来了,洒扫庭院,打开门做生意。又过一会儿,开始陆续有局票到,被叫到名字的姑娘们也就纷纷起来,打水洗脸,要干稀来吃;没有局票的姑娘却乐得多睡一会儿,也是遮羞,索性不起。
接着封十四娘也起了,第一件事先问丫头:“赖大帅起了没有?”小丫头摇头,说:“我才敲过门,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十四娘放下心来,笑道:“这可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等等到了下午,醉花荫又有客人摆酒,听说赖帅在,便要相请。十四娘便叫小丫头送洗脸水进去,趁机打听赖帅起了没有,自己且在楼下招呼客人。
等了片刻,忽听得楼上撕心裂腑一声惨叫,直惊得所有人头皮一紧,冷汗冒出,都急急问:“怎么的了?”
那丫头摔了铜盆,连滚带爬奔下楼来,手犹指着房间方向,口齿也不清楚了,面唇俱惨白地,哆着声音叫:“死了,死了,死了……”
封十四娘急得一把推开,自己捣着小脚上楼,却也是惊叫一声,滚下楼来。
众人都惊动起来,忙齐齐拥往楼上,推开门来,只见赖帅赖福生跪在床下,身子向后仰倒,头歪向一边,血流满地,正心窝处,端正一把短刀,直至没柄。
这一下众人都乱起来,使叫着:“出人命了,报官去!”十四娘还嚷着要救活,有客人道:“你不见满地的血都成了紫的了,人都凉了,哪里还救得活?”
正嚷着,恰庞天德挽着舒容进来,听说出事,一惊非小可,忙指挥众人:“不要忙,别弄乱了凶事现场,把醉花荫大门关了,不许一个人出去。”
众人听一声喊,都怕祸事上身,哪里还敢停留,翠袖一个不留神,崔子云已经抢在头里夺门便跑,接着其他客人也都一拥而出,顿时跑了个十有七八。
舒容见众人奔跑,也自跟着向外跑,翠袖一把抓住,问:“哪里去?”舒容答:“回家去,找我哥。”翠袖将桃枝儿一拉,低声道:“我们跟你去。”
舒容踟躇:“我还没向哥哥禀报呢。”翠袖气得低喝:“桃枝儿已经是你的人了,走不走,是迟早的事,留在醉花荫,难道等着巡捕来拿人么?”一言提醒了舒容和桃枝儿,不再废话,忙忙夺门出去,觅路便跑。
少时差官来到,看了凶事现场,也不打话,只一条绳索将封十四娘及没有走脱的倌人丫头都锁了,齐齐带往差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