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天德听了,眼睛便向翠袖裙下睃过去,翠袖羞得赶紧将脚一缩。庞天德不依,眼睛看着崔子云道:“贵相好的这双金莲,我是久闻其名未闻其嗅,像你崔老爷把玩欣赏的艳福我是不要想了,看一眼的缘份总还该有吧?”
崔子云笑着,便捉过翠袖来偏要提起她的裙角,翠袖又偏不肯。正在厮闹,听得外面一片声响,喊着:“舒二爷来了。”
庞天德忙说:“先请过这边来。”一边又向崔子云笑道:“这舒容倒是我教坏他了,自从那次带他来了一次,他迷恋起桃枝儿来,竟然一天不落地只管往这里走动,倒成老烟客了。”
翠袖趁机走开,迎出去招呼,稍倾带了舒容桃枝儿进来,舒容便向崔子云庞天德拱手,桃枝儿走过来奉茶奉烟。
五人喝茶聊天,崔子云说:“难得人来得齐,倒不如打打牌,刚好消遣。”庞天德也说好,舒容有些为难,只说不大会。翠袖说:“什么要紧,叫桃枝儿替你看牌好了,她于这上面倒是精通的。”舒容又说人手不够,崔子云说:“我们三个加上翠袖,不刚好四个?”
翠袖沉吟:“我就算了,不如再找一位来,我还是帮你看牌的好。”
庞天德便说:“那么去荷花里看看赖大帅在不在吧,他最是个富贵闲人,只要有局,不管酒局牌局,总是愿意凑热闹的。”当时说定,便叫小子执了名片去荷花里瞿无凤家寻赖福生。
一时小子去了半晌回来,说:“瞿无凤说大帅并不在她那里,另有牌局呢,不过说今天晚上大帅说好了在荷花里摆酒,请各位爷晚上一齐过那边去。”
众人听了,只得做罢,便还是叫翠袖凑手,先打起来。到了晚饭时分,果然有外场送了请客条子来,一总请往荷花里吃酒。
崔子云问:“还有哪些人?”外场道:“还有舒二爷的令兄舒大爷,还有几位,都是熟客。” 舒容听到他哥哥也去,便有些不自在。庞天德知他心思,笑道:“既这样,你不如先回家,会同令兄一起过来,我们见了面,也不说出今天下午在这里见过你就是了。”
说得崔子云翠袖都笑起来。舒容也笑了,道:“就是这样。”遂略用了几样点心,起身告辞。 桃枝儿依依地送出门外,叮嘱着:“晚上吃酒,记得早点来叫。”
舒容点头答应,打起轿子来,一溜烟回至家中。
舒培与田氏正用晚饭,见弟弟回来,皱眉问:“店里一下午都不见你人影,又是去哪里逛去了?” 舒容垂着袖子答道:“没去哪里,看店中没什么事,就往茶楼里吃了回茶。”
舒培冷笑道:“吃茶不假,只怕不是茶楼,倒是醉花荫打茶围去了吧?”
舒容一声也不敢回。
舒培又道:“今晚赖福生又要吃酒,请客条子送到店里去,只是我很不愿意同他过分走动,你且去一趟,见了他面,就说我身体倦乏,领他的情便了。”
舒容踌躇道:“赖福生的为人哥哥是知道的,最喜欢热闹,又好面子,讲排场,他请客,最恨人家不捧场的。前几天请哥哥,已经托病辞过一次,今天再辞,只怕不好意思。依我说,哥哥若没什么很重要的事,还是勉强去一趟的好,不犯着为这样的事得罪了他。”说着不住给嫂子使眼色,意思让她帮忙劝说。
田氏会意,便也温言劝道:“做妻子的,哪有愿意丈夫吃花酒的?不过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虽然不通,也知道这种场面上应酬,是没办法的。人家请你,你只管去;人家敬你酒,你便吃酒;只要不是自己一头扎进花窟里就好了。”
舒培便拿眼睛望着弟弟说:“你嫂子这话说得明白,只是你可听明白了?”
舒容满面羞愧,低头称“是。”
舒培又道:“我近日听说你往醉花荫去得很是频密,可正应了你嫂子这话:一头扎进花窟里去了。想咱们这样人家,既没有那样家风叫你浪荡,也没有那些银钱供你挥霍,恰好到了节下,你不如早些把局账开消了,以后不要再去了。”
舒容听了,直如五雷轰顶一样,半晌不言语。
舒培度其形容,知道是不舍得,越发训斥道:“我已经替你相中了一个人家,林家小姐知书达礼,堪为良配,讲定日子就要嫁娶的,你再荒唐下去,成什么样子?若是做坏了名声,还有哪家的闺女肯嫁你?醉花荫那种地方,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家常来常往的地方,桃枝儿的局账,我明天就叫管家替你去开消了,索性你连去也不必去,从此就甩开手罢。”
舒容心里直如煎锅滚水一样,哥哥讲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满脑里只是桃枝儿的音容笑貌,想着今晚吃酒叫局就是最后一面,真比死了还难受。哭丧着脸,一声也不言语,只侍哥哥用过饭,换了衣裳,两兄弟打了轿子一路往荷花里来,直到入了座,形容仍是呆呆的。
赖福生一见了舒培,便死活往首席上拉,说道:“我带兵打仗这些年,百战百胜,只在你手里吃过一次亏。你是我生平第一个生死对头,就是我生平第一个敬佩的人,这首席你要不坐,别人是再不敢坐的,他坐了,我一枪崩他下来。”说得满席的人都笑了,也都劝舒培首席上坐。
舒培见这样说了,只得告了罪,坐在首席。众人便写起局票来,也有两个的,也有三个的,知赖福生喜欢热闹排场,都少不得凑趣。惟舒家兄弟疏于此道,舒容仍然只是桃枝儿一个,舒培意思却是不想叫局,赖福生如何肯依,道:“你不叫,我要替你做主了。”
庞天德道:“我想起一个人来,包他满意。”便替舒容发下局票去。赖福生凑上来看了,不禁一笑。舒培也好奇,伸头过去看了,却是夏烟湖,倒是心里一动。
崔子云道:“说起夏烟湖,人人都说够特别,却又说不出她究竟特别在哪里。依我说,最特别是出局进门的那一瞬,真个出局如出场。”
赖福生听了不懂。庞天德笑着边打手势边解释:“是那样的,夏烟湖虽说是做了倌人,可是活得太过隆重,每次出局都像是戏子上戏似的,进门前要静静站上一站,仿佛在听锣鼓点儿,然后才这样地一抬头,自己打了帘子进来——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一点,从不许丫头代打帘子。”
崔子云又道:“被你这样形容起来,我倒想起另一个譬喻,她不像是戏子上戏,倒像是英雄赴义。她是把这打帘子当作一种仪式的。”
众人听了,都赞叹称道。舒培默默听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原来自烟湖失踪后,舒培也曾打听寻找,尤其发现她竟然盗走了自己收藏留念的一把胡帅遗刀,更觉担忧,生恐夏烟湖拿去寻了短见。不料过了几日,舒容带回消息来,说:“大新闻。哥哥嫂嫂可知道那夏烟湖哪里去了?竟是往醉花荫做了倌人。”说得舒培田氏一齐愣住,都问:“消息可靠吗?”舒容道:“我一双眼睛亲自看到,可会不可靠?”舒培当下怔怔的,也忘了寻拿弟弟寻花吃酒的错儿,只反来覆去说:“我一直说这丫头有造化的,不想竟然自甘堕落,做了倌人。难道我家竟是那刻薄下人的?她要走,好好地说也就罢了,何以竟不告而逃,又是逃去了那般的所在?”当下把素日看重烟湖的心冷了半截,索性连这个名字也不愿提起。舒容因哥哥痛恨烟花一道,又怕说多了暴露自己往醉花荫走动的秘密,此后更禁口不言夏烟湖种种。而舒培又一向少往烟花巷里来,因此虽然夏烟湖名头一日大过一日,舒培竟是半点不知。今日听到众人都议论烟湖,述其行止,却又与自己素日熟识的烟湖既相似又陌生,倒有种人隔天涯的恍惚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