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蒸笼里蒸的是什么?”他忍不住开口问。
沈绫绯没发现他来,忽然听到声音时被吓了一跳。“你……真的回来了?”
“难道你以为我会逃走?那你还放我走?”阎九戒对她惊诧的反应感到好笑。
她的眉头皱起来。“七十五两是笔大款子,我不知道你娘的玉佩对你来说值不值这钱。”
“那我若没回来,你会把玉佩卖了吗?”他反问。
沈绫绯闻言眉头又皱了起来。“所以我才不想收你玉佩的,卖掉你的玉佩我会心不安,但不卖掉我又养不起家,酿酒也是需要本钱的,买材料相当耗钱,你瞧,光这米就得几石几石的买。所以你这是在为难我!”她忍不住谴责他几句。
“那真是对不住了,沈姑娘,我看我还是赶紧把银子还你,以免你为难。”他说着掏出一袋银子,放进她手里。“你点一点,我来帮你顾着火。”
沈绫绯手里的钱袋沉了沈,讶异地看他一眼,然后当真打开钱袋,开始数钱。果然点收后是七十五两无误。她收好钱袋,随即掏出怀中的玉佩要还他。
可是阎九戒却不收回去。“我还欠你呢,说好了做工赔你,等我做够了工,你再还我吧!”
“可是这东西这么贵重,我怕弄丢了,这样我很为难。”她又把手伸出去。
这回他接过那玉佩,但是却是起身站到她面前,将玉佩套进她脖子。“这样就不怕丢了,不是吗?”
他退后一步欣赏,感觉到陪伴自己多年的玉佩垂靠在她胸前,竟有种满足感。每次看到她娇小的身子做事的模样,仿佛有着无比的意志力,靠着她钢铁般的信念,认真地工作养家,他就觉得想替她做点什么。
“这……”她的脸微微泛红,他这举动好像情人馈赠定情物似的,让她脑子不由得想歪去了。
不过阎九戒已经蹲回去扇火,根本没再看她了。她犹豫一下,只好暂时先收下了。
“不是要酿酒吗?”阎九戒回头问。
“你现在做的就是酿酒的步骤啊,蒸米。等米蒸熟了,要摊在那边的桌上,不断地翻弄,把米给摊凉。之后洒上酒曲混合,装入缸中发酵五天,再加水调和,入缸,最后再用蒸煮的方法,才能萃取出少量的酒……”
“等等,怎么这么复杂?”阎九戒听得头昏脑胀。“然后就能喝了吗?你是这样酿出桃花醉的吗?桃花都还没开,现在就酿,哪来的桃花用?”
“蒸煮萃取的酒还得入窖收藏数月,等桃花开了,要摘取桃花,搭配数种香料腌制。接着将腌制好的材料入缸,埋入地底数月,最后才取出,滤出桃花酒,调上之前蒸好的米酒,还有一些香料,这才能制成桃花醉。这还是简略地说了,真要细说,一时间可是说不清楚的。”她挑衅地看他一眼。
他被她瞪得有点气虚。“好啦,是我不好,我现在知道桃花醉有多难酿了,一口气喝掉五坛,莫怪你生气了。”
“我生气不只是因为桃花醉难酿,更是因为你胡来可能影响到我的商誉,要不是我还有库存,这约好要给商家的酒不就交不出去了吗?”她逮到机会又说他两句,这男人真的很乱来,不卖他就偷喝,简直像个娃儿一样。
“好啦,我这不就正在赔罪了吗?”他看到她熟练地将之前蒸好的米摊凉,忍不住好奇地问:“你酿酒多少年了?跟谁学的工夫?”
“我想想……算算都快五年了。原本我爹是个小小县令,虽然是个两袖清风的地方官,倒也还过得去。但是我爹娘双双去世后,只留下三个弟妹,当时余安也才三岁。因为我娘亲的娘家是酿酒的,出嫁前都在家里帮忙,所以对于酿酒的技术很熟悉,在我爹病死后,我娘教了我酿酒的方法后也跟着走了,此后我就用这手本事带大几个弟妹。”
她说话时唇边含着一抹平静的笑容,淡淡地,不知怎地,那笑却让他觉得惆怅,让他觉得心酸。这女子面对自己沉重的生命负担,也是用这种淡然的笑容面对吗?所以她身上才能有这种能稳定人心的平静气质吗?因为如此,他在她身边时才会感觉到比平时都要安详吗?
“你……不累吗?”他语调放得极轻。
她一愣,然后露出一抹苦笑。“有时候容不得你一直往后看,当精力只够往前时,就不要把心神耗费在过往。我不敢回头,不敢想累不累,怕想了就走不下去了。就像走一条长远的路一样,不敢随便歇下,怕一坐下,起身便觉腿软,没办法再往下走了。”
当精力只够一个人往前时,就不要把心神耗费在过往?
这句话无意间撞进了他的心窝。
那么他是因为没有往前的目标,所以才会摆脱不了过去吗?换言之,他有太多的时间去回忆,所以都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梦魇还不时侵袭着他每个清醒的时刻?
他陷入了沉思,而她转头看他,看到他脸上浮现的苦涩跟浓重的哀愁感,那寂寥的氛围正是当初她被他吸引的地方。这个阎九戒看似爽朗,但是无意间就会散发出一种极为深沉的孤寂感。
“我说完了我家的故事,那你呢?你到这边来做事,家里人没意见?”她轻声问,其实对他感到好奇,却又不便直接问。其实她更想知道,是什么让他露出那样的眼神,是什么让他将忧愁埋得那样的深?
“我没有家人。”他缓缓地开口。“我未满十八就从军去了,五年前从东北回来时,家人全死于一场火灾。我爹、我娘、我大哥、二哥,还有……大嫂。”
“你跟你大嫂感情很好?”注意到他说到“大嫂”两字,音调跟之前不大相同,这让她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他身子一僵,沉默了好久,久到她怀疑他不打算回答了,然而他还是开口了。
“是小时候的玩伴,她……过世的时候还很年轻。”他说到此像是再难忍受想起往事,倏然起身。“好了,你说得没错,我们不该花太多时间去回忆过往,否则眼前的路会走不下去。”
“阎九戒……”她出于本能地喊。
她想说些什么,想做些什么抹去他眼中的苦涩,但却发现自己是如此无能,连安慰一个人都办不好。看来他想说的只有这么多,她还是别让他回想起不好的往事才对。
她无法想象,如果弟弟妹妹都跟着爹娘走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人,她有没有勇气撑下来。所以阎九戒的苦,她多少想象得到。
“对了,我前不久才新酿好一种酒,应该可以喝了。既然你是个大酒鬼,来帮我尝尝吧!”她跟着起身。
“要喝酒?那当然没问题。”阎九戒脸上的阴霾瞬间消失了,回复到他平日的模样。“说到这喝酒的事情,问我准没错。这些年我喝过的名酒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坛了,让我帮你鉴定鉴定。”
“那等等,我先添个柴火。”她倾身将灶里的柴添满,这才领着他出酒房,到专门储存酒的酒窖去。
在酒窖里绕了绕,她才从角落搬出一坛堆了灰的酒坛。阎九戒看她搬得吃力,马上伸手接过。他单手捧住酒坛,她揭开封泥,顿时酒香四溢。
“嗯,闻起来还不错,幸好没酸掉。”她取来酒勺,舀了一勺起来,轻轻啜了一口。“你尝尝?”
阎九戒就着她手里的酒勺,就这样弯下身子去饮她勺子里的酒。“啊,好酒!这酒绵柔甘冽,入口甜、落口绵,尾劲香味相当够,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