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年过去,桂元芳算是长进,玩也玩出一身本事。
再有,当年虽与韩宝魁一同入门,她拳脚功夫仍努力练着,但老早赶不上他,且天差地远的,这也不打紧了,她向其他几位师哥问明白他的所学后,还能时不时地助他一臂之力、辅助他练功。知他“铁沙掌”的练法,她日日帮他备妥练功所需的家伙,有时闹他,会故意在通红的铁沙里丢栗子、菱角,甚至还丢过红薯、紫芋,等着他练好功,一块儿把食物弄熟了,而他也不恼。
天生我材必有用,她桂元芳绝不成废材,除了玩,她也能帮上庄子里的事。
“湖庄”在好几年前便将附近一带的农民百姓连结起来,又将湖上人家也一并拉拢过来,管农作收成、管四方运销,每季以好价收购庄稼,再以河运流通,形成手中虽无良田半亩,仍年年收成、年年丰饶。
同庄稼人和湖上人家打交道,桂元芳得心应手得很,故此每回例行的拜访,大师哥总要她随十三哥一道。
她可爱可亲、能言善道,韩宝魁武艺高强、足能护她,两人恰能相辅,几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铁镂中的栗子爆开外皮,韩宝魁弄熄底下的火,双掌虽已散功,但镂里的热气根本不足以灼伤他,就见他慢条斯理地从里边拣出爆熟的栗子,边道:“河寇的来历‘湖庄’会尽快弄清,这阵子,我与师妹会时常过来走动。陆大嫂若有事,可上庄里去,能找到人相帮。”
他声沉沉,平板得几无起伏,明是挺恩义的话,从他嘴里说出硬是消磨掉不少味。桂元芳唉了声,摇头拍额,幸得陆大嫂也听惯他说话方式,知他冷面热肠,两女子不禁相视暗笑了笑。
蓦然间,韩宝魁顿下拣拾的动作,一掌握紧十来颗圆栗,桂元芳立即察觉他神情有异。
“十三哥——”
“待在原处!”不待她询问,那高大身形拔地而起,如箭矢般往林间疾窜。
桂元芳倏地起身,一把拉住脸色发白的陆大嫂,同一时际,林间已传出粗鲁叫嚣和刀剑交击声。
“陆大嫂,快往屋后小径跑!躲到后山那片竹林,别出来!”
“大妞他们……不!不、不——孩子们在前头林子里,咱得寻他们回来!哇啊啊——”陆大嫂甩开桂元芳的手,急要冲出,猛地被前头景象给吓得骇然惊呼。
十来名壮汉涌进小院里,抡刀提棍,团团将她们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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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了!
谁敢越雷池一步,豁命跟他拚了!
她是“定心丸”。
“定心丸”不好当,但她已然顿悟,当出自个儿一套道理来。
他发狂、浑身浴血的拚命模样,她余悸犹存,不想再见第二回,怕要夜夜作恶梦,梦见他朴实无害的脸瞬间化成厉鬼,眼发狂火,咧出血盆大口,亮出白晃晃的尖牙。
她怕见他那模样,不让他再杀红眼,杀得丧失神智、杀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因此,她悟到一个法子——先下手为强。
所以,她允许自己卯足劲儿往前冲,冲冲冲、拚拚拚,佛挡杀佛、魔阻杀魔!管他三七究竟得多少,谁来与她为难,她就要谁的命!
她狂性大作、咬牙切齿,武功抵不过对头算不上什么,气势无论如何输不起!她拚命,以为自个儿也像道庙里那些拜请关圣帝君、哪咤三太子降灵护体的乩身,只管去拚,即便受伤亦不觉痛。
要狂,她先狂。
要狠,她先狠。
她打起架来既狂又狠,他见状,哪里还狂得了、狠得下?
她这颗“定心丸”啊,真是越当越有心得,越当越……嘶!痛痛痛啊——
“唔……”头晕,她连忙蹲下,小脑袋瓜躲在两膝之间。
秋月夜中,大脚踩过枯叶的落拓足音显得格外清晰,跟着,那脚步踏上建在湖上的木道,来到她身后。
稳健的步履、残留在衣上的甜栗香气,不用猜也知是谁,只有他才知在入夜时分晃到“湖庄”外延伸至湖上的木道寻她。
桂元芳埋头哼了两声,低笑嚅道:“十三哥,来陪我赏月饮酒啊?”
韩宝魁瞪着滚在木道上的几只空酒瓮,浓眉不禁纠起,黝脸再黑三分。
“你以为把自己灌得醉茫茫的,就不晓得疼了吗?”
她怕疼,却不知为何,每每打起架、砍起人来,总拚着一股浑不怕死的蛮劲。迟早有一天,他会教她吓掉一条命。
白日在陆家那儿遇上的恶人,是洞庭湖一带的河寇,以及邻近几座小村里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的无赖,双方人马凑成堆,臭味相投得很,不仅觊觎河道往来的船货,竟还抢到岸上来。
今儿个,那些泊船上岸、正欲穿林而过的河寇没料到会遇上“湖庄”的人,再加上韩宝魁来得好快,他们刚捉住五个在林子里玩耍的大小孩子,他便赶至,且出手快得惊人,几是眨眼间便摆平一干恶贼。
他根本不及安抚那五个吓坏的孩子,因陆家小院那儿清楚传来打斗声响,他胸腔陡震,拔腿疾奔回去,可最教他提心吊胆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又犯狂,从对头手里抢到一把大刀,和十来名大汉对砍。
稍教他感到庆幸的是,她轻身功夫学得相当不错,虽做不到二师哥飘飘似仙的姿态,可几次被人兵刃拳脚相加,她都凭本能闪过,没受多大的伤害。
那些人,他接手料理了,自然也把犯狂的她一并“料理”。
每回遇上她不要命地蛮干,他总得使劲抱住她,两只铁臂搂得她动弹不得,把她通红的脸蛋压在胸膛上,让她小小身子在他怀中颤抖,总得抖上好半晌才能回复正常,也抖得他心惊肉跳。
他希望能找到根除她这毛病的法子,但试过几回,半点成效都不见。问过师父和师哥们,他们却都一致认为,她是心里病,该好的时候便会转好,没药可治。
心里病……她有心事吗?
小姑娘赖在木道上,胡乱哼着,缩成一团儿的身子轻晃不已。他认命叹气,跨步到她面前,坐下。
“哪里痛?我看看。”他问,从她双膝间扳起那颗脑袋瓜,见她小脸皱巴巴,嘴角尚顽固地挤出一弧笑,他心底叹息正加剧中。
“我不怕痛。十三哥,咱们江湖儿女刀里来、剑里去,火里来、浪里去的,要怕痛还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吗?”唉唉唉,明明就很痛!噢!她的头~~
察觉到她下意识的闪避,他的手精准地摸到那伤处,在左边额际有个好大的肿包,被她的发盖住了。
他心一凛,脸色难看得像炸坏的臭豆腐,焦黑又发臭。
抿唇不语,他拉她入怀,让她坐在他的盘腿上。
从腰间取出随身携带的祛瘀膏,拨开她飘柔的软丝,就着淡淡月光,他把药膏均匀涂在那块大肿包上,如以往每回为她推拿疗治般,把热气运在指端,让药效渗进,缓且轻和地揉按。
还是痛。
但弄不清是药效发挥,抑或他温热碰触的缘故,那样的痛变得很容易忍受。桂元芳又痛又笑,眯着眼,后脑勺大方靠在那结实得不得了的胸膛上。
“十三哥,你别绷着脸,我天不怕、地不怕,你绷着脸,我最害怕。”
伯个大头鬼!她喝了酒,说醉话吧。韩宝魁瞧她嬉皮笑脸的,心口堵着气,也不知气些什么,揉好她肿包的指竟不甘心地掐着她的润颊,一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