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碔以冷漠的眼神注视着女儿。她是个一命换一命的孩子,她的出生夺去了妻子的生命。他无法原谅她,然而再怨也不过如此,毕竟她身上流着自己和最爱女人的血,再恨也不愿见她孤孑无依,所以他给了她一切,可却未曾让她尝到父女间该有的亲情。
段羽霏眼中的冷,犹如段碔心底的冰,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以这种方式相处。或许她是爱着段碔的,但就另方面来说,她是怨着的,但其中占的情愫谁多谁少,她也从未探究,因为她无法报答他什么,唯有做段碔人人称羡的女儿,才能抚慰自己夺走母亲的事实,而她的存在,只为了这如此可悲的现实。
她斟杯茶给段碔。「喝些茶吧,这味道也许您会喜欢。」冷凝的眼、霜寒的语气,他们之间一向如此冷清,彷佛天地之间,他们是最亲近也是最疏远的人。
「亚晋没来吗?」
「没有。」
「他说他会来的。」段羽霏毫无半点反应。
这段皇上御赐的姻缘,并未让她心动。她将一切激烈的情绪全遗落在前世了。
她习惯平静,也喜欢冷寂的自己,更明白死沉的心湖,注定这生不会激起任何涟漪。
有个温文尔雅的男子走了上来,他的笑容如春风拂面般温柔。
「来晚了。」甫站定,他向两人问候,态度从容不迫。
「来了就好,我这才在想你怎么还未来,嘴里正念着,你人就到。」段碔笑开来,不见先前和女儿独处时的冷漠。
「被事情耽搁住,方才刚交代完底下人,便赶着来这儿。」
那些话,颜亚晋向段碔说,更是对段羽霏解释。虽然她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但颜亚晋却已经感到十分开心。
自皇上赐婚迄今,已过两个冬季,他终究探究不到她的所思所念……若非他的身分特殊,无法长久伴在她身边,这桩婚事也不会一拖再拖,至今近乎无声无息。
颜亚晋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感动她,而绝非是钦点的皇命难违。如果她肯点头,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迎进府里藏着、宠着。
「今年灯会比以往热闹。」颜亚晋望了楼台底下一片火红的景象,心里暗叹自己存在对于段羽霏来说,好似可有可无,让人不免心灰意冷。
「现下日子一天比一天安稳,百姓当然过得好。」段碔相当满意这个准贤婿,说是乘龙快婿也不为过。「边关若非有你舍生忘死的守护,恐怕安逸的生活也难维持。」
身负朝廷重任,颜亚晋肩负「车骑将军」职衔,身分仅次于三公。普天下苍生百姓的安危,维系在自个儿掌心,他怎能轻易表现出儿女情长?
他微微一哂,明白自己并非段碔所言那般。撇下身上辉煌功绩、战袍下的血肉之躯,也不过是介凡夫俗子,一样有情有欲、会爱会恨……不是无坚不摧,也绝非圣贤。
颜亚晋心里清楚,为何自己愿意将生死置之度外,驰骋在沙场上,只因为这里有他值得用命守护的人,否则他不会甘心一次次在鬼门关前游走,徘徊来去。
「只是侥幸罢了。」颜亚晋笑容略略苦涩。
因为这里有她,所以他以性命相守,那句搁在心底,盼望拥有她后半生的话,颜亚晋始终不敢开口询问,怕是听见心伤的回答,教自己情何以堪?
段碔朗声大笑。「贤婿真是太谦虚!」
「王爷,亚晋还找来朋友一道赏灯,这回要是没他帮忙,恐怕还要迟些时候赴约。」
「应该的、应该的!人多才热闹,待会儿我叫底下人备些小菜点心,款待你的好友。」段碔作风不拘小节,相当好客。
「妳不介意吧?」颜亚晋转头问着段羽霏,一双眼不舍的流转着。
「无妨。」
见她一贯冷淡,颜亚晋倒不怎么放心上。她一向如此,而他也习惯了。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拾级而上,每一步都显得那样踏实,那么从容。
来人一身暗色锦衣,将他精壮的身段包裹得完美。剑眉星目、沉稳的气息,凝聚在刚毅的脸庞里,显然历经许多沧桑。
站定脚步,男人淡扫一眼,迎向众人的目光,慑人的气势锐不可挡。
一瞬间,段羽霏以为自己又跌入梦中,伫立在那片腥红无情,宛若地狱的茫茫大漠里……
那股排山倒海的悲愤,随着她的呼吸之间,从体内深处涌入四肢,教她动弹不得,无路可逃、无处可躲,进退两难。
楼台之上,灯火熠熠,缀成白昼,令人神迷。
「羽霏,妳怎么了?」她的不对劲让颜亚晋感到困惑,他从没见过她那张冷淡却又姣美的面容中,泄漏出如此激动的情绪。
段羽霏没说话,那双含冰的眼定定地锁着眼前昂然魁梧的男子,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眼中就已有对方的存在,如钢刀般刻印在她的眼中、她的心版,甚是她的神魂之中。
「在下尹苍奥。」站在她面前,男子恭谨地朝她抱拳问候。
段羽霏握紧双手,那低迷沉稳的嗓音彷佛在耳边吐出,轻轻地抚过她的面颊,但却令她震荡。
他看着她,火热的眸在心里将她的容颜,刻了一笔又一笔,每一笔都包含他的热烈、他的眷恋、他的渴望,以及他至死不渝的信念。
他曾经在生死轮回里找寻她的身影,也在红尘俗世中寻求她的芳踪。以为今生又如同前世,又要抱憾终老一生,还打算将希望寄托在下个轮回里。怎知,百年间岁月的洪流里翻滚着,在这生终于能够见到她一面了。
五百多年……已经过了五百多年了啊——
尹苍奥压抑不住激动的汹涌情绪,他仍旧是百年以前,那个虽披挂上阵,却满心眷恋她的大将军……而她还是不是那个只为他而笑的羽儿?
段羽霏微启红唇,然而却说不出半句话。
他像极了她梦中那个不肯屈服的男人,如此伟岸昂藏,而那似火的眼眸,正紧紧地瞅着她。
她不由自主地回望着他,眸眼扫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一点一滴的,心底尘封已久的冰霜开始融化。
她瞥见那英勇刚毅的脸庞上那条淡紫色的伤疤,从左颊自嘴边,尽管无损他的俊俦,但却让段羽霏心头紧了紧,几乎纠结了起来。
两人如此相视,犹如光阴静止,在尹苍奥心底,一切都回到数百年前那段初相识的日子里。
她微微收回目光,却在转移的片刻中,看见足以让自己震惊的事实。
一条围绕在他颈项上的疤……让段羽霏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是他!真的是他!她梦中那个伫立在大漠,至死都不曾倒下的战士。突地,段羽霏按住唇瓣,背脊窜上一股刺痛,身后那道旧疾如同火烧般,不断蚀咬着她的理智,让她疼得不由自主地微缩身躯。
「羽儿,怎么了?」段碔未曾看过她如此失态,整个人就像是被抽掉神魂。
「没……没什么。」段羽霏强忍住背上的痛楚,她不明白,为何在见到他的同时,背后那两道像胎记又似伤痕的印记,会在此刻像火一般灼烧起来?
「还好吧?」尹苍奥弯下身子看着她,显得担忧。
这幕看在颜亚晋眼底,颇不是滋味。尹苍奥鲜少对女人表示得如此友好,说是关心也不足为过。
「我很好。」段羽霏端起茶碗,藉以掩饰脸上的苦楚。但那两道印记越来越灼热,就像是要燃起火似的将她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