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笑地吞了吞口水,又弯身下来,卖力地擦地板。
「我是穷人家的孩子,每天睁眼就得为吃饭发愁,努力下田干活儿不一定有好收成,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当然了,也不是因此就不努力,但身边有点钱总是安心些。」
「所以你爹娘就把你送到侯府当丫鬟了?」
「才不呢,我爹娘哪舍得我来这儿让人呼喝来着。」柳依依跪在地上,动作慢了下来。「当初是我自己跑到宜城,想找个赚钱的活儿贴补家用。我很幸运,进到了侯府。」
「你真是忒大胆,那时才十二岁,城里坏人很多,万一被人卖了怎么办?」侯观云替她捏一把冷汗。
「哈!我年纪虽小,可是都先打听清楚了,老爷这么大门面的人家是不会欺骗我们这种穷苦孩子的啦。我后来进来了,也知道老爷夫人都很好,等我十八岁出去,还可以拿一笔嫁妆银子呢。」柳依依脸上浮现笑意,又开始卖力地在地上擦拭起来。
侯观云轻轻摇起博浪鼓,抬起目光,环视这间偌大的书房。
因着「不会欺骗人」的爹的营生之道,他有幸拥有一个比寻常人家屋子大上百倍的独立院落,其中他又特别偏爱这间窗前种有青竹的书房。
经过依依的费心整理,所有蒙尘的家具再度散发出淡淡的楠木香味,书桌书柜和柱子窗框有着一式相同的颜色木纹,看得出这是经过精心设计打造的屋子,地上铺着可倒映人影的水磨青砖,架上还有成叠没有带走的缮本古籍,可不知书里头是否仍留有当年这屋子主人的批注?
留着这些事物,难道是想提醒自己无可避免的相同命运吗?
「依依,你知道这里以前住着江家四公子吧?」
「知道啊,几年前江老爷被抓去关,大宅子被抄,他也不见了。」
「他有一个儿子,这只博浪鼓大概是以前留下来的吧。」
「不知那孩子哪里去了。」柳依依不禁替那孩子担心。
八年前,江家一夕崩败,终至家破人亡,不知所终。宜城百姓每每谈起,总说江家罪有应得,却也为被无辜波及的老小不胜唏嘘。
「听说前些日子整修大门时,出现一个很像江四少爷的人……」侯观云陡地住了口,心脏好像被人用力掐住,让他惊惧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听说他穿着寻常的长工服色,神情沉郁,仿佛历尽沧桑,吃了不少苦……这会是将来他的写照吗?
他沉住气,很快扯出惯有的大笑容,掩去一闪而逝的惊惶,随着博浪鼓的咚咚节奏,随口吟道:「嗳,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
「少爷,给你。」柳依依抽走博浪鼓,将扇子塞进他的手里。
「给我扇子做什么?」他顺手打了开来。
「你想吟诗的话,拿扇子比较像样。」她直接趴跪在他椅边,不客气地道:「少爷,你出去啦,我这边还没擦。」
「我抬起脚总可以了吧。」
「真是的,要躲七仙女也别躲到我这里来呀,等会儿我就要被她们五马分尸了。」她没好气地拎来一张踏脚凳,命令道:「上来。」
侯观云乖乖踏了上去,笑咪咪地道:「我护着你总成了吧。」
「拜托,少爷你就别害我了。你这会儿还不出去,她们就要寻来了。」
「不急,她们正忙着帮我弄热水、洒花瓣、点熏香呢。」
「还准备换上最漂亮的肚兜,等着少爷唤人擦背洗澡哩。」
柳依依噗哧一笑。最早时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每到少爷洗澡的时候,七仙女就忙着梳妆更衣,后来才知道她们是在等待少爷的「恩宠」。
可惜呀,日复一日,她们都落空了。
「我要是唤你,你会过来吗?」他拿扇面拍拍她头顶。
「袍子掀起来。」柳依依拨开他垂落地面的袍摆,笑道:「我会拿一桶水直接淋到你的头顶。又不是没手没脚,自己不会洗身子吗?你已经有够四体不勤了,再不动手动脚,你会变得跟老爷一样肥。」
小丫头说话真是百无禁忌啊。侯观云笑逐颜开,依言拉起袍子,低头俯视那个忙碌蠕动的小身子。
其他丫鬓皆梳起光洁的丫髻,簪上各式花样的珠花钗饰,唯独她为了干活儿方便,总是梳着一条长辫,再将辫子盘在头顶,素颜黑发,毋需装扮,自自然然就显露出年轻姑娘清丽姣好的容颜。
因着卖力干活,那浮现她睑蛋的红晕就是最美丽的胭脂,挽起袖子的蜜色手臂透出了阳光的颜色,还有那灵活的黑瞳,反应出她直爽的心思,却也带点稚嫩的孩子气,不解世事,没有太多忧愁……
「你头过来。」
「做什么?」她正好擦到他的脚边,不解地抬起头来。
「你辫子眼儿有好多木屑,打扫时落下的吧,我帮你挑出来。」
「不用啦,等我忙完,洗一洗就好。」
「你不是说我四体不勤吗?」侯观云说着便捻起一根细木屑,随手丢在地上,笑道:「你就让我活络活络筋骨……」
「别丢啊!」柳依依见他乱丢,气得又低下头抹地。「人家才擦干净,你又丢下来……哎呀,别洒了,全往我这儿来吧。」
「少爷,热水好了……」吟秋头上蒙着一层丝巾,那是为了避免沾上打扫灰尘的防护措施,她小心地探进头来,才嗲声嗲气唤了一声,便惊骇地张大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从蒙胧不清的丝巾望出去,她亲爱的少爷正坐在椅上,面露微笑,低眉眯眼,一手抓着扇子拎起袍摆,露出半截长裤,一手捧住一颗小头颅,而那个跪在地上、被衣袍挡住、头脸紧贴少爷胯下的脏丫头不就是——
「依依!」吟秋绝望地喊了出来,不可置信地指着她道:「你、你、你吸……吸……吸……呜!少爷啊!」她惨叫一声,掩面离去。
「吸什么?洗澡?」柳依依将掌心里的木屑放到桌上,拿指头戳戳少爷的膝盖,催促道:「少爷快去,吟秋好像等得快哭出来了。」
侯观云歪着头,笑看这个犹不知发生切身大事的小丫头。
唉,过不了半个时辰,侯府上下就会知道他这个少爷让丫鬟给「吸」了,恐怕她的日子会更不好过了。
「少爷,你还不去?」柳依依抬头,瞪了眼。「真是的,要不是你在这边碍手碍脚,我早就擦好了。」
「好,我这就去了,你要保重喔。」他笑得好开心,拿手掌揉揉她的头顶,这才起身离去。
柳依依摸上头发,犹感觉得到他指尖搔痒她头皮的温热感。
他老是爱玩她的头。她当然得保重自己,好好护着这颗头,免得他一时兴起拿来当皮球踢着玩,她还等着十八岁平平安安离开侯府呢。
到了那时,不知还有没有勤快的丫鬟帮少爷打扫书房呢?
嗳,离开就离开了,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和少爷是两条线,交错过这么几年,以后再也不相干了。
份内的事情做好就好,她又俯下身子,认真地抹起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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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黄昏,柳依依难得无事,坐在廊下缝衣裳。
「哟,依依,缝你们孩儿的衣裳了?」送饭的仆妇挨到了她身边。
「我家里添了小弟,我缝给他的。」小弟叫好儿,她好想见他呢。
「哎呀,别拿哥哥弟弟蒙我们了。」仆妇挤了挤她的肩头,暧昧地笑道:「大家可羡慕死你了,咱们纯情的少爷就让你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