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绣坊距离会客厅有段不短的路程,邱剑平快步走到的时候绣坊已经乱作一团。秋芸的发髻早已蓬乱,满脸泪痕,抱著屋中的一根柱子拚命摇头,一个中年男子则怒目喝斥,使劲拉她。
他一步踏到门口,沉声喝道:“何人敢在庆毓坊放肆?”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很有威慑力,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一瞬,然后其他已经吓得惊慌失措的绣女们一下子就把他围起来,七嘴八舌地说:“邱大哥,快救救秋芸,她爹要把她卖给一个傻子!”
什么?邱剑平的眉骨再沉,盯著那中年男人,“你是秋芸的爹?”
“是,秋芸是我女儿,我爱带她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女儿年纪到了,该嫁人了。”
秋芸连忙哭著解释,“不是不是,我爹是欠了赌债,要把我卖给隔壁的傻子做老婆,想拿换来的钱去还债!”
听完事情的大概后,邱剑平走过去,右手抓住中年男子正扯著秋芸的那截腕子,“放手!”
原先男子还不服,但惊觉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两根铁钳硬生生地夹住,又疼又紧的,吓得他连忙松了手。挣脱禁锢的秋芸立刻躲到邱剑平的身后。
“就算她是你的女儿,你也无权带她离开,她是奉圣命召选的绣女,早有明文签订契约,在白家要做工二十年,你逼她嫁人,便是违抗了圣命。”
这几句话简洁有力,一字字清晰吐出,让秋芸的爹脸色大变,气势已不像刚才那样嚣张,“可是,我们又不是卖女儿给皇上,总要让我们的女儿嫁人啊。”
“若是嫁给你为她安排的夫婿,还不如不嫁。”邱剑平眼波荡漾过一丝怅然,“身为女儿家,总是有千般的无奈,她既然做了绣女,一生促织便是她的宿命。”
“你们……你们这是强抢民女!”秋芸的爹口不择言。
门外有人噗哧一笑,“真是做贼喊抓贼,到底是谁在‘强抢民女’啊?胡知县,你都看到了吧?”
没想到白毓锦居然带著胡知县来到绣坊,有官老爷在,秋芸的爹更是吓破了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将秋芸拉来自己身边,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接著对秋芸及所有的绣女说:“我知道你们都想嫁个好人家,不过圣旨中早有明令,‘不许绣女在契约有效期限之内私自出嫁,且绣女之家,若有女子则代代皆为绣女。’这条文是很霸道,可我也没办法,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和皇上禀明,希望他恩许大家嫁人,但如今你们仍是我庆毓坊的人,便要遵从庆毓坊的规矩,当然,我也会保护你们的安危。剑平,请这位老爹立刻出坊,永不许他再踏进我白家一步!”
白大小姐翻脸,谁人敢说个“不”字,还不等邱剑平动手,胡知县先笑道:“有本官在这里,这人竟还敢然闯到庆毓坊来闹事,看来是喝多糊涂了,不如让本官为白大小姐代理处置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吧。”
白毓锦莞尔一笑,“不劳烦大人您了,不管怎么说,这人总是秋芸的爹,我还要给她留三分面子的。”
她用自己的衣袖帮秋芸擦去脸上的泪痕,“看看,这样一个可人儿哭得妆容都花了,你们谁帮她好好梳妆一下?”
闻言,几个绣女带著秋芸走了。
邱剑平也将秋芸的爹“请”出了白府,站在府门口时,他忽然问道:“身为人父,逼女嫁给一个傻子去还你的赌债,你不觉得羞耻吗?”
秋芸的爹转过身,呆滞的表情中带著很深的苦涩,“其实原本我是想揽一笔银子帮女儿赎身的,但是二十年的契约要五百两银子来赎,我一时间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只有……”
明白了,原本是慈父一片美意,却因为赌博这个无底坑,而变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他长叹一声,举步离去,“当时如果不生这个女儿就好了。”
看著他佝凄的背影,邱剑平忽然想起几句诗,“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但那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入宫当娘娘,千万女儿当中也只有一个罢了。所以生女儿总是让人看轻的,尤其是这种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绣女,远别亲人的人家,生下一个女儿更是犹如灭顶之灾啊。
女儿生来便是愁,就算是巾帼英雄,总难比须眉男子名垂千古。身为女儿身,真的是很悲哀的。
忽然有只修长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只听白毓锦的笑声在他耳畔回荡,“还站在门口愣什么?来看看胡知县送的礼物里有没有你喜欢的?”
不经意间,又被她扯了胳膊。身后这个“女儿”啊,总是与一般的女儿不同,想笑就笑、当哭就哭,看谁不顺眼就会臭骂一顿,嫉恶如仇,爱憎分明,不过这个女儿也该有如其他人一样的烦恼,或许,她的烦恼隐埋得更深,更不容易被人察觉罢了。
他因为想得出神,竟然没留意自己是怎么离开大门的,再一转眼,他已重新回到了会客厅。
胡知县送的东西倒不见得有什么稀奇的,无非是讨女孩子喜欢的东西,自家既然本身就是绸缎大户,当然不能再送衣服之类的丝织品,所以只有在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上花心思。
邱剑平对这些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陪著大小姐看看而已。忽然间,有件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根看似凤钗的饰物,但其实是一柄小小的短匕,匕刀尖细,钗头就是短匕的把手,但并不是凤头,而是一片镂空雕刻的玉叶,镶金嵌玉,做工精细考究,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白毓锦感受到他的目光停驻,便顺势看过来,“喜欢这个?”她从众多的礼物中将那件东西拿起来,“胡知县还真有趣,我做寿,他送刀,是什么意思?”一反手,她忽然将这柄钗匕插在他头上。
他一怔,“大小姐……”
“你插著还挺好看,”白毓锦对他眨了眨眼,“就戴著吧,也算是防身的一件暗器,而且这样式不管是男是女都可以戴。”
“大小姐,但是……”
“我送你东西,你还敢拿下来吗?”她的俏脸一板,“你是要惹我生气,还是要惹我哭给你看?”
她向来喜怒无常,但是哭倒不常哭。他跟随大小姐多年,只见她哭过一次,那次是她的亲娘过世,她在母亲的床榻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也整整陪了她一个晚上。
他不怕她哭,可是她那伤心欲绝的目光和欲坠非坠的泪水的确让他心疼。叹了口气,实在不值得为这件小事让她哭,索性随了她的心意吧,尽管他很想赌她根本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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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邱剑平睡在白毓锦内院的东厢房,这是自幼的规矩,虽然他因为自己年纪渐长,又是男子,以“不便”为由请调出院子,不过屡屡被她驳回。
白大小姐不习武功,说话又尖酸刻薄,暗地里也得罪过一些人,一年中总有七、八次有人想暗中偷袭教训她,连累邱剑平也睡不安稳。
今夜刚刚月挂中天,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正所谓“暗夜惊飞鸟,别有异动来”,鸟儿在半夜叫得勤,自然是有外人出现。
他守在房内,等到一更天的时候,终于看到三条人影落在院中,这几个人的步伐略显沉重,一看就知不是高手,因为白家巨富,自然引得不少贼人注目,加上白府的守卫也不森严,于是这些小毛贼经常会来白府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