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扎眼而且很……扎心。
因为她被迫得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原来在没有她的这些年里,他仍旧活得惬意自在,笑容满满,不像她,还得靠着折磨公司里的倒楣男性员工,来排遣三不五时浮起的无聊心烦。
他甚至蓄了及肩的头发,耳垂打上了几个洞,扣了几只银环,脚下穿着一双海滩上最常见到的夹脚拖鞋。
肤色及装扮的改变,其实都不是她觉得他变了的最大因素,而是他的笑,是他那洒脱不羁,仿佛什么事都没放在心上的微笑。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让他不像是那个被范维邦由孤儿院里收养,经过湛蓉芳的细心调教,一向予人早熟懂事,满脸老成持重的范继书,那个让她喊了多年叔叔的男人。
他的店里出租着最受观光客青睐的水上用品,有浮潜用具,有水上摩托车。有香蕉船和拖曳伞,当然也有阳伞组。
远远地,范彤彤看见了一个像是从日本来的观光旅行团,正环簇着他。
那些观光客不断向他询价杀价,言语不通时还得配上比手画脚,而他也始终极有耐心地微笑,一一回答。
旅行团里的几个年轻女孩,不断地用眼睛、用搔首弄姿的方式朝他放电。
还有一个脸皮最厚的欧巴桑,干脆直接伸指去戳他的胸肌,接着大声地用日语称赞他:“好壮、好壮!”最后那只吃豆腐的老坏手,甚至还滑上他的胸膛。
即便是只能隔着他的衬衫吃点干豆腐,也够让那位欧巴桑笑得花枝乱颤了。
在欧巴桑笑够了后,她才看见他似不经意地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让那只毛手,离开他身上。
远远地瞧着他和身旁人的互动情形,范彤彤不得不生起疑惑。
既是不懂他怎么能够忍受这一些,更是不懂,究竟是眼前这洒脱不羁的男人才是他的本性,还是之前的拘谨守礼?固执冷静?
在见到他之前,她原还抱着些许把握能够说服得了他,但在此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毫无把握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够了解他。
失去信心的范彤彤,脚底仿佛自动生了根,无视游客人潮在她身旁来来去去,她任由着那细滑的沙粒,一寸寸地将她的足踝给淹埋住。
她无法移动,因为恐惧。
恐惧着可能会得到他的冷颜相待,或是无情地漠视排拒。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年在机场,被他推开时的满怀错愕及震惊。
她的自尊心向来比人强,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他,所以那个挫折勉强可以接受,但如果今日的他又再这样做,她很担心自己会当场崩溃。
她不敢向前进却又不甘心向后退,只能继续僵站在那里。
直到那群观光客终于满意,直到她看见他吩咐店员,一一去满足那些观光客的需求后,他的身旁才终于净空下来。
就在此时,或许是感受到她那太过于冗长的注视,他往她的方向转过头来。
因为两人之间有着一段距离,他又正好背着光,她无法见着当他看清楚了是她时,他那乍然出现在眼底的反应。
等她终于能够看清楚他的表情时,就只能见着他的平淡冷静。
他淡淡地迎视着她,淡得让她一点也摸不着他的思绪。
她睇着他,他回睇,即便两人间的过长对望已引来不少路人好奇观望,却是谁也不愿意先有动作,来打破这一场僵局。
最后,还是范彤彤先沉不住气了。
她将早已站僵的脚由沙里拔起,踏出,再拔起,再踏出,一步一步地接近始终静望着她接近的范继书。
在仿佛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等待,她终于站定在他身前,与他近距离地对望。
就在方才一步步接近的路上,范彤彤始终在想着,想着该以什么话,来做为两人分隔三年之后的头一句。
那句话必须要够震撼、要够有力,要能一举震碎掉他脸上太过平静的表情。
她调整呼吸,在终于累积够了勇气后,才张开口挤出了声音——
“租一组阳伞和躺椅要多少钱?”
MY God!范彤彤!你去死啦!你你你……你究竟在说什么东西?
你怎么会问出这种白痴问题?
话出口后她恼得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但幸好这句话或许不够震撼,却在他平静无波的眸底,添惹上了笑意。
“有分等级的。”范继书开口,依旧是悦耳低沉的好听嗓音。
“什么等级?”她沉醉在那把久违了的嗓音里,傻傻追问。
“如果只是单租阳伞和躺椅只要六欧元,但是若要帅哥坐陪,价钱另议。”他向她开起了玩笑。
“那么如果我要的帅哥,指定找老板呢?”她顺着他的话开着玩笑。
“那你可能得等上几天了,因为我们的老板人在英国……”他直觑着她,自动解释,“这间店及所有器材或人员都是我同学父亲的,我只是来帮忙看店。”也是他同学的父亲以雄厚的人脉资源,为他解决了居留问题。
范彤彤眸里浮现一抹了然,“所以你刚刚才会容许那个老女人吃你的豆腐?”
因为敬业?因为处处以客为尊?因为他不过是人家的伙计?
她不禁暗暗松了口气,知道了他仍是他,至于那些外在的改变……呃,就不妨算是入境随俗吧。
“倒也不全是这么说的.……”他的眸底再度浮现她不懂的光芒。“或许我是真的喜欢被人吃豆腐。”
“少骗人了,如果喜欢你就不会悄悄闪开了,哼!你是很敬业也很会帮朋友的忙……”她忍不住脱口指责,“可你对于另一个该敬业的地方——‘永邦’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范副总裁?”
话一出口范彤彤就后悔了,因为看见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冷。
她实在不该如此心急,应该先和他多扯点题外话再切入正题的。
只可惜话语如风,出了口就收不回了。
接着她听见他冷着嗓音的回答,“‘永邦’和我没有开系,你在这里所看见的男人,也已经不是当年的范继书,而是个全新的男人了。”
听他毫无感情地将过去切割得一干二净,范彤彤再度管不住自己的嘴。
“人的未来可以创造,人的过去却无法抹去,就算你躲在这里再经过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百年,就算你再如何地将自己改头换面,范维邦先生和湛蓉芳女士曾经养育过你二十几年的恩情及事实,却是永准永远存在的。”
范继书伸掌阻止她,声冷如冰,“够了,我不想再听了。”
她却被阻得更加恼火。
“不想听只想逃避现实?只可惜不论你怎么逃避,终其一世都改变不了你曾经姓范,曾经是范维邦养子的事实!还有那个我曾经和你打打闹闹,黏着你喊叔叔的事实!”
她失控冲口而出的实话让两人先是一震,继而都有些狼狈了。
她红了脸,而他则是转过身想找事做,不打算再理她。
范彤彤见状,忍不住追上去,在他背后开口喊他:“——叔……”
“不要再这样喊我了!”
他没有看向她,但那背对着她所抛出来的恶吼,活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野兽。
她听了火大,硬是跑上前扯住他,逼他看着她。
“我就要叫!我偏要叫!我非要叫给你这只会逃避现实的胆小鬼听!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叔……”
如果她嫌他方才乍见时的冷静表情,看了会扎眼,那么此时他脸上勃恼的表情,就该被归为伤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