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书斋之段云罗,踏着千斤巨石般沉重步伐,走过灶房边。
灶房里阵阵飘出红枣与红糖被蒸热之沁甜香味——这股味道向来总是能让她快乐上好半天。可这一回,再多甜味也压不下她喉间之滔天苦涩。
段云罗冷眼看着吴嬷嬷正吆喝着旁人搬出一缸柑橘,她快步走过他们身边,免得自己在他们面前失态,哭出声来。
要她抛下无艳,一个人出嫁,情何以堪啊!
无艳又会怎么想呢?她不认为无艳有法子由着她出嫁而不疯狂啊。早知如此,当初便该和他拉开距离的。
他的这一生已经够苦了,她怎能再让他更苦呢……
看来让无艳早她先行离开仙人岛,肯定是不得不行之事了!
她与他,都无法眼睁睁地面对别离啊!
那么她得快些帮他裁件衣裳,将岛上翡翠尽可能地都缝进衣裳内袋里,好让他将来衣食无虞,是她目前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段云罗一忖及此,泪水几乎就要滑下眼眶了,但她却不敢掉泪,怕声音哽咽,让无艳察觉了不对劲。
她飞也似地子沙滩上狂奔了起来,直到跑得喘息都不正常了,才敢再度冲回洞穴里头。
“我……来了……”她整个人直跑进他怀里,无力小手牢牢地揪着他的身子。
“怎么跑得么急?海滩上都是石子,不怕绊了脚、跌了腿?”司徒无艳低头,关心地拧起眉,试图想举起袖子替她拭汗。
“我……只是……想早点见到你……”毕竟,相聚时间不长了。
段云罗小脸整个埋入他肩窝里,眼眶是红的,喉间是哽咽的,幸而微喘气息掩饰了她的不安。
“方才发生什么事?灰虎师傅急着找你过去做什么呢?”司徒无艳握住她臂膀,总觉得她不大对劲。
她心一悸,只能庆幸着他瞧不见她此时心虚表情。
“朱紫国宰相和将军师傅原就私交甚笃,这几年辗转联络上,说是想助我们一臂之力。”她半真半假地说道。
“那你为啥听来不甚开心?”她的身子摸起来竟和他一般冰冷。
“朱紫国助我,无非也是为了贪求利益罢了。我既有心要复国,利弊得失间便不得不权衡,总不能引狼入室吧。”
司徒无艳听着此时她说起复国之事,口气居然甚是笃定,他不由得心下一慌。
她当真是复国有望了吗?若她日后返回于庙堂之间,她哪有时间,心情能与他相守呢?
她同他提过一些还田地子民之制度,他知道她有心、也有能力返朝掌政,辅佐其弟登基。只是,若她一旦返朝掌政了,他这么一个目不能视之人,又该如何自处?
莫非又要沦为他人口中之男宠?
司徒无艳的眉头愈攒愈紧,神色也益发地不对劲起来。
“在想什么?”
“你们复国之事得倚重朱紫国,即便他们贪求什么利益,也得暂时应允,不是吗?”司徒无艳表情极冷,拳头也不由得握得更紧了些。为何他总是没法子将幸福紧紧捆在掌心里?
“你不开心吗?”她抚着他面颊问道。
“我不想失去你。”司徒无艳揽着眉,蓦地搂她入怀,非得将她搂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了,才勉强愿意松手几分。
“你不会失去我的。”段云罗勉强自己口气轻快些,小鸟依人地将脸庞偎在他心口上。“纵然物换星移,我始终都会在你心间。”
“我不要你只在我心问,我要你时时刻刻都在我身旁。”他急切地说道,迷蒙双眸虽目不能视,却焦躁地以他的方式“看”着她。
段云罗望着他近在咫尺之深情脸孔,甚且必须紧咬住唇才有法子不痛哭出声。
“我对你的心,总是不变。”她低语着。
“你现下确实是我一人的。等你掌政之后,事情便不会如同现下这般。”他益发用力地掐紧双手,像是想捏碎自己筋肉一般地忿然颤抖着。
他苦难了这么多年,一颗心好不容易找着一处安歇处,老天爷凭什么又要朱紫国来扰乱!司徒无艳心里尖声呐喊着。
“无艳,若我对你有了贰心,就让我遭天打雷劈。”段云罗急忙捧住他双手,不许他伤了自己。
司徒无艳没推开她,静静地由着她握着,僵凝身子至此才慢慢缓了下来。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举起她的手置于唇边亲吻着。
“即便你有了贰心,我难道舍得让你受那天打雷劈之苦吗?”他嗄声说道。
“无艳……”她终究还是落下了泪。
司徒无艳触到她一脸泪水,也不免心酸哽咽了起来。
聪明如她,怎会不知情一旦复国之后,他们两人之间便要被天翻地覆了啊。他们如今只是在避谈这个问题罢了……
“说你会伴着我生生世世。”司徒无艳忽而狂乱地低头吮着她泪水,疾声命令道。
“我会伴着你生生世世。”她捧着他的脸孔,在哭泣声中说道。
“说你会嫁予我为妻。”
“我会嫁予你为妻。”每说一句谎言,段云罗的心便如刀割,疼到她没法子不落下更多泪水。
“云儿……我的妻……”司徒无艳在她唇问不住地低唤着。
“无艳,我的夫君……”段云罗搂着他颈子,哭到没法子自已,悲痛问唤着她与他这辈子都没法子成就之夫妻称谓。
“何时嫁我?”他被她哭得心碎,不安地想求得肯定答复。
“待这个年一过,我便向师傅们提出我俩婚事。”段云罗睁眼说着瞎话。
司徒无艳雪白面容像映上阳光,整个人蓦璀亮了起来。
他勾唇眯眼一笑——
那道心满意足,近乎孩童之纯净笑容,段云罗知道自己将会此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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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年节,段云罗除了就寝、沐浴之外时间,全都与司徒无艳寸步不离。
岛上所有人全都知情她即将与朱紫国皇子成亲,亦全都知情她将在十五夜之后,送走司徒无艳。是故,不论段云罗与司徒无艳如何如胶似漆,也没人敢说一句话。
除了吴嬷嬷——吴嬷嬷哭着求她千万不能把身子给了司徒无艳。她身为一国公主,出嫁之时若非处子之身,众人皆会因此羞愧至死的。
段云罗含泪点头,只说了句——
“我早知这身子不是属于我自个儿的……”
除夕那日早晨上完课,读完了书,她取来了素绢丹青,说是要将他如花美貌绘下来,硬押着他在太师椅前坐了一下午。说是画人,可她的手几度抖得握不住画笔。
大年初一早上,她拉着无艳的手,开封一盅去年九月以稻谷酿成的新酒。她说是要庆贺她过完年后,已是个十九岁老姑娘。而他少她一岁多,依然青春正盛,也值得庆贺一番,横竖什么理由都值得她醉酒!
年初三,她向吴嬷嬷学做红糖年糕,明知道他咽不下,却还是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吃,要他尝了味道再吐出来,并缠腻着要他永远记得此时滋味。
年初九,她拉着他一起拜玉皇大帝,他不信神佛,却陪着她拈香、祈福,求得自然便是两人长长久久。
这一夜,吃完十五元宵,这年算是正式过完了。
明知他目不能视,段云罗却仍坚持要他提盏灯笼应景,陪着她走至海滩边。
司徒无艳多半顺着她,也喜欢和她独处,自然没多问些什么。
段云罗靠在司徒无艳身侧,半倚半偎地走着。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而今怎么还有法子正常呼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