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霪雨纷飞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躲得不见踪影,寒风呼呼的吹著,巷道里不见人影。
这儿邻近校区,环境极为宁静而清雅,几户独门独院的日式住宅大门深锁,屋顶铺著墨黑砖瓦,庭院内绿荫深深,像极了日本卡通里头的景象,彷佛真的会有龙猫偶尔来探头探脑。
一辆运送花卉的货车,从巷道那一端疾驶而来,在一栋坐南朝北的日式平房前停下。
车门开启,戴著橘红帽儿的小小身影蹦跳下车。
“谢谢你。”稚嫩的声音,礼貌周到的道谢,还伴随吁吁的喘息。
“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我、我──嘿咻,我搬得动──嘿咻──”书眉深吸一口气,举著细瘦的手臂,努力想把大皮箱拖出货车,两条长辫子因为她的动作,在背后晃个不停。
皮箱太重,就算是她拚尽吃奶的力气,每次也只能挪动个几公分。她倔强的咬紧牙根,婉拒协助,坚持单独把皮箱拖出来,脑袋里还浮现“嘿哟嘿哟拔萝卜”的儿歌旋律。
终于,三分钟之后,大皮箱咚的一声落了地。
“谢、谢谢。”她再次道谢,清秀白净的稚颜上堆著甜甜的笑,浓长的睫毛和微微张开的玫瑰唇瓣,让人第一眼瞧见,就喜欢极了。
驾驶座上的青年点头,探身关上车门,载著整车新鲜的剪枝菊花离去,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花香。
书眉先甩甩酸疼的手臂,才拖著那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皮箱,穿过一道绿篱笆,慢吞吞的走入庭园。
平房陈旧却宽敞无比,看来古朴而舒适,屋前屋后有著偌大的空地,门廊前挤满学童家长送的盆栽,屋后种著叶片细狭的相思树,绿荫能遮风挡雨,还掩去夏日的酷暑,粉墙黑瓦上则爬满长春藤,环境看来幽静宜人。
这里,就是她要暂时居住的地方。
书眉站在门外,小脑袋左摇右晃,却看不见电铃的踪影。她攀著门框,在纱门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屋里叫唤。
“午安,请问有人在吗?”
没反应。
“柯老师,你在家吗?我是书眉。”
屋内仍是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声息。
怪了!
细致的眉儿轻蹙,她退开一步,尝试性的去拉门把,发现纱门没有上锁。“柯老师,我进来喽!”她扬声唤道,脱掉皮鞋,拖著皮箱入内。
小脚上套著一双白袜,洗涤得很干净,却看得出有些破旧。原本可以束著小腿的松紧带,老早就弹性疲乏,只靠两条橡皮筋勉强圈著。
走不到几步,小白袜就踩进一摊水里,湿冷的感觉,一路从脚心往上窜,冷得她肩头一颤。
“啊!”书眉低呼一声,连退数步,滴溜溜的眼儿乱转,寻找罪魁祸首,这才发现木质地板上满是水渍,像是才刚上演过一场水球大战。
唉啊,这怎么得了!这类木头地板最怕沾水,平时清洁时,抹布都必须拧干,哪能像这样,庆贺泼水节似的到处洒水?再这么搁著不管,地板迟早要霉烂了。
她当机立断,脱下橘红小帽,先拿出橡皮筋,把长辫子俐落的绑成一束,接著就咚咚咚的冲进厨房,熟练的找出干净抹布,趴在地上开始收拾善后。
过了一会儿,走廊尽头的主卧室里传出惊叫。
“啊,已经一点半了!滚开滚开。”柔软的女声喊著,随即就是男人的闷哼,以及重物落地的声响,像是有人被狠狠的踹下床铺。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主卧室内乱绕。“我的裙子呢?是不是被你压著?喂,别躺在地上不动,快起来准备,我们跟社会局约好了,三点要去接人。”
“娟,时间还绰绰有余。”
房门打开,粉脸嫣红的女子走出来,匆忙的扣著钮扣。
“床单还没铺上、地板还没擦干,连新买的芭比娃娃都还搁在盒子里。天啊,我怎么来得及做完?”
中年男人也踏出房门,懒洋洋的套上长裤,一面低声轻笑。“就算时间充裕,我也不指望你能把事情做完。”
她回过头,瞪了丈夫一眼,虽然不再年轻,却仍旧貌美,举手投足间有著成熟女子的风姿。“都是你啦,缠了我老半天,要是迟到,让书眉久等,那──”
“柯老师。”细如蚊鸣的声音,从沙发后头传来,还伴随著劳动时的小小喘息。
一男一女同时愣住了。
只见沙发后头冒出一颗小脑袋,一双乌黑圆亮的大眼眨啊眨的,她的小手上拎著抹布,慢条斯理的走出来。
“别担心,我已经来了。”她微笑著,擦擦额上的汗。
柯秀娟低呼一声,连忙躲到丈夫身后,只探出一张嫣红的脸,双手还揪在领口上。
“呃,书眉,你、你怎么自己来了?”她作贼心虚,低头检视仪容,就怕衣衫不整,让小女孩猜出,他们夫妻刚刚是躲在房里“忙”些什么──
“有位向先生送花到局里来,社工姊姊说,他刚好住在附近,就请他顺路载我过来,省得你们要多跑一趟。”她乖巧的报告,因为无意间撞见夫妻间亲匿的画面,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糟糕,我还没收拾好!”柯秀娟懊恼的说,才低下头,却赫然发现原本潮湿的木板,这会儿已经被擦拭得亮晶晶的。“客厅的地板是你擦的?”她问。
“嗯,我连走廊也擦好了。”小脑袋轻点两下,小手还把抹布折得方方正正,搁回水桶里。“请问,还有哪里需要整理的?”
张振挑起眉头,打量一尘不染的地板。
“娟,你做家事的能力,竟然不如一个九岁的小女孩。”他的感言,换来爱妻重重的一踹。
确定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裙子的拉练也拉妥后,柯秀娟才从丈夫的背后走出来。
“别忙了,快把抹布搁下。”
“没关系,我很习惯了。”她弯唇微笑,提著水桶左看看、右看看,寻找下一个目标。
她是天生的小可怜,才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因车祸过世,从此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小皮球生涯,在亲戚间被踢来踢去。
寄人篱下,只能仰人鼻息过活,她年纪小小,没有半点经济效益,只会浪费粮食与金钱,心疼荷包失血的亲戚,为了弥补损失,转而压榨她的劳力,几年下来,倒是让她磨练出一身好功夫,举凡洗衣煮饭、清洁打扫,样样都难不倒她。
不久之前,亲戚家里,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惹出事端,被人密报贩毒,警方循线逮捕后,社工人员找上门来,赫然发现,她的养父母早已远走高飞,跑得不见踪影,放任她这个小女娃儿,在家里自生自灭。
第一监护人、第二监护人全跑得不见人影,书眉还以为,这次肯定要被送进孤儿院。没想到,导师柯秀娟伸出援手,还主动向社会局争取,请法院裁定,要做她的寄养家庭。
张家人口单纯,只有一夫一妻一子。夫妻都担任教职,几年来作育英才、诲人不倦,镇上居民只要提起张家,莫不竖起大拇指称赞。
社工来访问过几次,满意极了,确认这个家庭,真的具备爱心与耐心。于是乎,法官裁定,书眉从无家可归的小可怜,摇身一变,成了张家的新成员。从今天开始,这儿将是她遮风避雨的家。
看著那细瘦的手臂,勉强提著沉重的水桶,还谨慎的东擦西抹,忙进忙出,秀娟忍不住一阵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