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我过去你家的染坊?”悦眉坐到另一张椅子,淡淡地问道。
“不,不是的,耿姑娘别误会。”董馥兰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又抬起头,微微红了眼圈。“是世斌负了你,害你受苦,又做出那等诬陷的亏心事,我们绝对没有脸再面对你,今天我是私下过来的,世斌他不知情。耿姑娘,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爹和世斌。”
“你没有必要代他们道歉。”悦眉分辨得很清楚。呵!这是男人的过错和劣行,为什么要由不知情的女人来承担呢?
“无论如何请接受我的赔罪,因为我还有不情之请。”
“请说。”
“宫里有一位贵妃娘娘十分喜爱江南春绿的颜色,打算将整间寝宫换成江南春绿,可是世斌调染不出来!”董馥兰语气急了,“织染局催得很紧,因为世斌已经允诺交货了,如果做不出来,董记布庄五十年的信誉就毁了,耿姑娘,请你……”
“来求我的应该是云世斌,不是你吧。”
“你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耿姑娘,求求你帮我们!”
董馥兰说着就要跪下去,悦眉早料到她有这么一步,眼捷手快地扶起她,再度感受到她摇摇欲坠的瘦弱身子。
“你身子很虚,刚生完孩子怎能到处乱走吹风?”与其说悦眉染上九爷的唠叨习惯,不如说她恢复了直爽的本性。她边说边将她按回椅子上。“先坐着,我去厨房泡一壶热茶。”
“孩子……”董馥兰两眼失了神,喃喃地道:“七个月时流掉了,是个男娃娃……”
悦眉震惊地停下脚步,望向那一张哀伤的容颜。
她在董馥兰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绝望、悲伤、无助……曾是身上的一块肉就这样掉了,纵使可以靠药物食补重新调理身子,可心头的伤口又要如何修补?
况且董记布庄业务繁忙,她的丈夫和父亲有空关心她吗?若云世斌疼惜她,又怎会让她操烦布庄事务,甚至拉下大小姐的颜面奔走求情呢?
原以为她是幸福的,自己是不幸的,然而命运轮转,时过境迁,老天也无法给一个恒常不变的答案吧。
“你……”悦眉不知如何安慰她了。
“耿姑娘,你说,这是报应吧?”董馥兰哀戚地望着她。
“不是。”悦眉按住她轻颤的手背,摇了摇头,露出淡淡的微笑道:“别想那么多,要报应也是报应到做坏事的人身上。”
“不,我宁可代他们承受过错。”董馥兰突然转而握紧悦眉的手,焦急地道:“他们是我的爹和丈夫啊,耿姑娘,我求你……”
“呵!云大奶奶,好一个哀兵政策啊。”
祝和畅踏进厅门,凉凉地勾起嘴角,门外几个伙计好奇地探头探脑。
“九爷,人家已经很难过了,你还说风凉话。”悦眉瞪他一眼。
“要不你打算怎样?回头帮陷害你的人?”祝和畅不觉扬高声音,他想帮她出口气,倒是热脸孔贴冷屁股啦。
“祝九爷,”董馥兰见了他,立刻起身,深深地一个鞠躬。“您在正好,我们正打算拜访您,想请您再度帮董记送货。”
“你们不是有新的货行了吗?”
“他们不如祝九爷您的和记经验老到,又能顾全货物。曾有一批生丝,半路让野鼠咬了:还有一次过河时,半个马车陷了下去,上等的新布只能折价当旧布卖……”董馥兰听到门外伙计极力憋住的笑声,忧愁地道:“我们决定和他们中止契约,再请祝九爷帮忙。”
“你们?你们是谁?”祝和畅摆足了高高在上的傲色。
“是世斌和我。”董馥兰低下头。“我爹生病了,卧床静养,现下全由我们打理布庄。祝九爷,我们是很有诚意的。”
“嗯。”生意上门,祝和畅是不会和银子为难的,但他也得拿出商人斤斤计较的本色。“过去的契约是三年前打的,我祝九爷和气生财,价格订得低了些,可现在不比从前,一吊钱买不到几斤肉……”
“祝九爷,契约价钱不是问题,若运送途中出了问题,恐怕损失还要更大。”董馥兰恳切地道:“我们过两天就上货行正式拜访祝九爷。”
祝和畅望向悦眉,那神情好像在问:你说如何呢?
悦眉也不说话,先指向自己的心口,再拿两手搭成一座山,然后又指指了指他,神色淡然、安定、自在。
“好,到时再谈。”祝和畅懂了,也指了指她,换她了。
“你们在指什么?有蚊子吗?祝福,去帮娘拿蚊拍子!”
祝婶听到有客人来访,端了热茶进来大厅,门外伙计早已告知她来者何人,所以一放下茶杯,她就忍不住抱怨了。“云大奶奶呀,我说你家相公也真过分,我们悦眉这一年来好生可怜,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婶儿,别说了,我早就没事了。”悦眉赶忙拉开她。
“对不起,对不起!”董馥兰面色苍白,低下头一迳地道歉。“耿姑娘,找还是要请求你的原谅……”
“你不要再求了。”悦眉心里已经有了决定,语气柔和而强硬,神色坚定,第一次唤出了她过去不愿意喊出的称谓:“云大奶奶,云世斌娶你,我可以理解,就当作我和他无缘,我伤心过了就好了。可他为了私利,使出卑劣手段诬告我,我看不起他这样的作为。”
“对不起……”
“我无意责怪你,更不想看你代他受过。现在董记布庄遇上紧急事情,我明白你身为女儿的担忧——我可以帮你。”
“啊!”董馥兰几乎以为无望了,惊喜地抬起头,热泪盈眶。
祝婶和外头偷听的祝添和伙计们也是啊了一声,只有祝和畅悠哉地坐了下来,拿过祝福送来的拍子,无聊地朝空气乱打。
“我要拿钱。”悦眉又道。
“没问题!耿姑娘,你开个价,再多我也会想办法。”董馥兰急道。
“请云大奶奶回去问你家相公,他当初拿多少钱贿赂官府,以至于不问清楚就送人入狱,就拿出相等的银子买米布施穷人。”
“呵呵,顺便为生病的董老板积点阴德啊。”祝和畅笑眯眯地道。
“不只江南春绿……”悦眉嫌他多嘴似地瞧他一眼,又道:“我会将所有独特颜色的配方和染法写出来,云大少爷是个聪明人,贵布庄也有很多能干老练的师傅,不需我在场,相信也能做出这些颜色。”
“大姐,你卖配方,不收钱实在亏大了。”祝福忍不住从门外探进一颗头,替她争取权益。
“我能做出那些美丽的颜色,是云家染坊给我的机会。”悦眉淡然笑道:“这不是卖,是还给了云家,我和云家的情分到此结束。”
“耿姑娘……”董馥兰掉下了眼泪。
“云大奶奶,我需要时间详细写下,请你先回去休息。”悦眉看了一下天色。“天黑前,我请人将配方送到董记布庄。”
祝和畅命伙计驾车送董馥兰回家,又赶苍蝇似地赶走不相干人等。
大厅只留下他和悦眉。窗边纱帘轻晃,江南春绿交织着明亮日光,透出晶莹润泽的新绿。世上除了眼前的女子,还有谁能留下这份颜色?
“九爷,我是不是滥好人?”悦眉沉默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有一点。”祝和畅实话实说。“不过无所谓啦,你自己也说,不想花力气理睬他们的。这样最好,该还的恩情还了,从此一刀两断,爷儿我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