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和畅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间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么?而他又在干什么?他既恼她的奇异行径,更恼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过来问个清楚,这样跟踪算什么大爷的作为……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在他念过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为例时,前头的她终于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好像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祝和畅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连绵不绝的广袤田野,有的刚刚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时日头微微露了脸,黄土,绿芽,红云,闪动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这儿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温暖光明的晨曦里,那个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发抖。他心头莫名一拧,双手捏紧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会她一次吧,哎,谁教他祝九爷心肠好,越来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岂料才走出两步,小姑娘竞往前冲去,噗通一声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畅吓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这种池塘为了储够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农家还兼养鱼为副业……
噗通!他也跟着跳下水,顿时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气,双手乱捞,再往下潜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气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给他闹自杀,这是存心死给他看的吗……他奋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紧了那个剧烈挣扎的身体。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悦眉开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畅一边得制住她,一边还得游水,幸而他身强力壮,又是气得全身肌肉贲张,倒也顺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悦眉趴跪在地上,认出了来人。
“做什么寻死……”他绞着衣袍的水,凶恶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显然呛了水,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晒在身上,祝和畅也机伶伶打个冷颤。他垮着脸,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边,往她的头发揉去。
“不……”悦眉才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将整个身子带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吗?”祝和畅顺手搂住她,胡乱抹了一下她的湿发,一惊觉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脱掉。”
“不……”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护住前胸。
“我叫你脱你就脱,再不脱就冻死了!”
“冻死就冻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吗!把生命看得这么容易……”他发了狠,直接扯开她的衣襟,干脆帮她脱起衣衫来了。
她惊恐不已,吃力地抵抗,无奈身体实在太虚弱,近半个月来的疲惫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这边已经耗尽最后的力气了。
双手徒劳地轻颤着,却是抵挡不住那双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开……让我死……”她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给你当色胚无所谓,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看,还是等你尸体浮起来,让打捞的、埋尸的、看热闹的看个精光……杵作还会来验尸,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后杀,这样你还要死吗……”
他一边骂,一边将她剥个干净,再迅速拿外袍将她裹个紧实。
“不……”悦眉心头一紧,也不知是说不要他救,还是不要死。
“这是农家用水,要来吃喝,要来种田,你泡了尸体在里头,人家还要不要生活?种出来的麦子谁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啊。”
那声声叨念令悦眉更加混乱。他是什么人呀?他凭什么说她……
“都没人要我了,我还管别人?”
“谁说没人要你?吴老爷不是礼遇你,巴巴地请你过去吗?”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废染料,悦眉顿觉心窒难耐,所有郁积的痛苦似乎想要寻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断地在搅动、在翻腾、在撞击,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狂潮巨浪,终于放声大哭。
“我做不出来!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颜色!我没办法染色了!”
这样就想死?祝和畅望着她的泪水,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为她还够坚强去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可走到这个地步,她是彻底崩溃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还有的,是可以拿来谋生和报复的染布技艺,一旦连这最后的能力也失去了,她还剩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小钲也失去一切,万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来,他太了解这种天地弃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来这么一遭,狠狠地将身心折腾过了,老天才会善罢罢休,放他们一马?
他不忍呀,她毕竟是一个单纯的小村姑,虽是顽固了些,但也不过是执着追求真爱;即使伤心,仍不忍遽下决定过去帮忙对手。谁知人心险恶,昔日最爱的人硬是将仇怨塞进了她的心,让她走上了绝路。
唉!他曾试图拉回她,但她还是坠落了他所经历过的无问地狱。
如果他能多一分怜悯、多一点安慰,或许就不至于让小姑娘自个儿去碰撞命运;然而,他越是不愿牵扯,命运就越是将伤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视她的伤口,也要他去正视自己曾有、且结了疤的伤口。
他心头蓦地重重一揪,双眸依然凝望那张绝望的泪颜。
“吴老爷赶你出来的吗?”他小心问道。
“不是……”她抽噎着。
“既然你出来了,就没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儿。”
“不……我衣服还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将她垂落地面的长发拢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须臾不离。
她倔强的脸孔不见了,显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无助和悲伤,他心底不觉涌起深深的怜惜,拿指头试图截住她那不断滚落的泪水。
手指在她脸颊停留片刻,却是挡不住洪水决堤般的泪河;他深吸一口气,又将袍子拢紧了些,抱着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觉他脚步的振动,才一开口,就是泪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没意义……”
“反正救你好几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没有损失。”他恢复惯有的讲话语气,脚步一刻不停,几乎是跑了起来。
“九爷,我还不起……”
“还不起就拿命来抵呀!”他忽然又发了狠,口无遮拦地道:“以身相许啊!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就是属于爷儿我的,我再也不准你自寻短见!”
什么以身相许?悦眉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能不能让她再死一次,好能摆脱这个乱七八糟、令她无所适从的世界?
好累。她想挣开这个自大男人的怀抱,但她从来没有一次挣得成功,除非他主动放开,否则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么……下雨了吗?她疲惫地拾了眼,却见他头发上不断地滴着水,衣裳也完全湿透。是了,他刚刚下水救了她,可她为什么全身暖呼呼的,一点也不觉得湿冷呢?
她无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许她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等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原来这是一场梦,她仍待在云家染坊里快快乐乐地染布,闲来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着大少爷回来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