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没被遗弃,她盖着暖和的被子,看祝婶耐着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药、吃饭,她的心受到激荡,再也没办法向比亲娘还疼她的祝婶摆脸色。
养病的一个多月里,她无事可做,每次醒来就瞧着窗外枯槁的花园和灰蓝的天空;她甚至以为,也许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但有那么好的叔儿婶儿,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发呆、烧饭洗衣、看他们拌嘴也甘愿。
然而随着伤势和体力好转,她的意识也逐渐醒了过来。
这里不是避难的桃花源,她不只会烧饭洗衣,她还是一个有绝活的染坊师傅,她有一双巧手,能为世间男女调染出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裳。
可她却无法为自己染就一袭纯然鲜红、不掺一丝杂色的嫁衣。
她放开手心里的阳光,收拢起拳头,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砖。
“哇呜呜,九爷,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边传来哀号声,有人跌在地上捧着屁股打滚。
“王五已是爷儿我手下第三个败将,还有谁要上来?”祝和畅气定神闲地勾了勾指头。
“九爷,你就别再折腾咱啦,封你当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爷每次都是这样,先叫咱哥儿们练字练到手软,再捉几个小子过去练拳脚、下马威,我再也不上当了啦。”
“呜,九爷英明,什么都行,所以九爷是九爷,咱们还是伙计。”
“好了!大家休息够了。”祝和畅放下扎在腰间的衣摆,做了一个收功动作,再拍拍手道:“谈正经事了。”
重头戏来了。伙计们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个个乖乖回座。
祝和畅也坐了下来,拿巾子拭去头脸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们,爷儿我很久以前,就打算开这场改过大会了,偏生过年前忙着送货,接下来又让大家回家过个好年,如今得空,还是得坐下来,咱们得好好谈出个结果才行。”
伙计们猛点头。幸好有那么几趟货要赶,改过大会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闲之际,彻底检讨各项疏失,有关如何防备贼人潜入货车并及早发现的问题,早已经列举出一百零八条解决和改进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过大会可以提早结束。
“爷儿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么跑进车里的?”祝和畅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满意地再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嗯,天色还早,这日头晒得也挺舒服的,你们可以慢慢说。”
伙计们一听,还得了!立刻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发言。
“耿姑娘身子扁,该不会从油布缝里钻进去吧?”
“不可能。我们怕布匹受潮,盖了两层油布,每隔一尺就扎起来打一个结,除非她有缩骨功,这才钻得进去。”
“这是阿阳你承认吧,就是你可怜人家,偷偷放她进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这种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还得赖我抱住九爷赏下的饭碗呀。”
“吓!还是……其实耿姑娘早就伤心过度,自杀身亡了?其实我们看到的是她的亡灵?这鬼魂是来去自如的啊。”
“你才见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谁?初五大闹布庄的又是谁?”
“咳,我知道,耿姑娘会妖术,她只消咕噜咕噜念个咒语……”
“别猜了,我告诉你们答案。”一个娇脆女声突然出现。
众人诧异地齐齐转头,往后头瞧去。
“你是谁?”祝和畅更是惊异万分,猛然站起,先是车子里躲了人,再来他的宅子也闯进陌生人了?这……太折损他祝九爷的名声了吧。
但就这么站起来的瞬间,他已经认出那个姑娘了。
太不可思议了!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她原本苍白枯瘦的脸蛋转为红润饱满,嫩白肌肤透出嫣红色泽,总泛着黑晕的眼睛变得明亮灵活,大大的,好像两汪湖水,身子明显地长了肉,衬出她穿着裙装的婀娜身段,长泻如瀑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拢起,拿条巾子扎着。
黑发、素颜、黄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黄菊,只是容颜虽清秀,神情却是淡漠得可以,眼里的湖水也凝结着一层薄冰。
祝和畅跌回椅子上,不是惊艳,唯一的念头竟是:原来婶儿天天向他挖银子,全拿来养胖小姑娘了。他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镇定地道:“耿姑娘,请你告诉我们,为什么你有办法在严密的戒备下躲进了车子?”
伙计们原是面面相觑,暗暗猜测是否九爷金屋藏娇、好事将近?一听他减出耿姑娘,全部啊地惊叫了出来,个个睁大眼睛瞧了过去。
那个凄惨可怜的病丫头竟是个小美人儿?云世斌是瞎了眼吗!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兴奋地问候道。
悦眉站在原地,冷冷地从左边看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左边,顿时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场鸦雀无声。
“祝九爷,那天你们上好了货,准备出发前,你将所有的伙计喊到前头训话,我就趁机解开油布的结子,躲了进去。”她简单扼要说明。
训话……祝和畅很想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就是爱叨念、爱显显当爷儿的威风,看来不改掉这坏毛病是不行了。
阿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赶忙问道:“可是我们时时察看结子,看来都没有问题啊。”
“打紧的结子,任谁都可以解开。”悦眉拿双手比划着,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边一尺的空隙,我就钻得进去,然后伸手到外面,照样打了结,谁也看不出来。夜里我要下车小解,照样伸手解开。”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们脑袋太硬了,总想打结需得从外面打,原来也可以从里面打结啊。可我们手粗,恐怕油布扯紧了,伸也伸不出来。”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畅不冷不热,听不出是夸赞还是客套。“多谢你解开我们货行最大的疑问。”
“带给祝九爷麻烦,我很过意下去。”悦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爷救命之恩,悦眉无以为报,再过两天,我就会离去。”
怎么不是以身相许?伙计们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们的九爷。
“如果你想见云世斌,我立刻派人请他过来。”祝和畅乐得不挽留她,趁着叔儿婶儿不在旁边啰嗦,他说什么也要送走这尊佛。
“我不见他。”悦眉的神色更冷,这是她这一个月来的一贯回应。
“他来好几次了,你都不见,如今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我也背了黑锅,董记布庄的董老爷很不能谅解我收留你。”
“所以我说我会走,绝不再牵累祝九爷。”
“好,我会送你一些盘缠,你路上好走。”
“谢谢,我不需要。”悦眉有她的傲骨,说走就走,绝再不牵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医药费、食宿费、旅费,我再想办法还你。”
“不用了。”祝和畅淡淡地道:“你养好身子再说。”
真是一个很不可爱的姑娘啊。无论是谁和她说话,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肠也会跟着冷硬起来,也莫怪云世斌会移情别恋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为她伤重未愈、身体衰弱,婶儿见了她就心疼不已,坚持亲自照顾,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头,雇个老妈子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