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总是轻易安抚他,将他满身荆棘给抚得一干二净。
就连原先准备去找罗昊再厮杀一场的野心与愤恨,也抵不过她那时幽幽远望着他的眸光。
他心里有恨,那是当然。他曾是万人之上,如今沦为永囚,哪能不恨?!他在梦里记起了他与罗昊的恩怨,也记得了他与罗昊的水火不容,醒来之后,胸膛内燃烧的复仇欲望并没有减少半分。
但是她在他的梦里哭泣,在他的梦里为他哭泣,在他的梦里,为他所犯下的张狂妄为而赎罪。
梦里,明明感觉到她的悲哀,怎么会在醒来之后遗忘了那些?
不,他没有忘,他骂着另一个罗宵时的心情体会,直到现在仍清晰存在。
正因他没忘,他才会在离开小苑之后,没立刻杀到王城里将罗昊打残打废,他只是缓缓步下石阶,一步伐一步伐走得好慢,耳畔仿佛随着他迈步而响起她的哭泣,那么细微、那么无助、那么声嘶力竭,求着他不要去,她的声音回荡在风中、在林间,缠住了他的脚步。
他知道他将要去做的事有多伤她的心,所以他迟疑了,停在静心亭前,再也跨不出半步。他站在原地沉思许久,一方面血液流窜着奔腾叫嚣的复仇怒火,一方面又不愿让她难过,她为他流干了眼泪,那种想哭却哭不出泪的神情,更教人于心不忍。
两个念头在交战厮杀,谁胜谁负,由他最后仍折返小苑,沉静坐在床畔凝觑她,就可见分晓。
他长指勾勒着她花瓣一般的粉嫩脸颊,她长睫颤了颤,正缓缓苏醒过来,破开眼帘,罗宵噙起笑,再挨近她些。
他喜欢在她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当她好专注看他时,满满的、全心的、不染尘埃的,将他填在眼里。
她终于如他所愿地望向他,然后,她问了——
「你……是谁?」
她迷惑问他。
你,是谁?
她竟然满脸迷惑地问他。
你,是谁?!
「妳气我气到不想认我吗?」罗宵以为莫爱恩在闹脾气。
「你是谁?」她下意识避开他,他的神情……好吓人,黑眉拧得好似其中夹住一只飞蚊,他不想让飞蚊逃掉,所以不断用双眉使劲再使劲、用力再用力,想将飞蚊就此挤压到肚破肠流。
「爱恩,再开这个玩笑我要生气了。」
他现在这模样还不叫生气吗?她怯怯地想。
咬咬唇,偷瞟他一眼,又被他的阴惊吓坏了,她嘴里嗫嚅道:「可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而且我不知道你是谁……」
最后这句话才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他脸色大变,右手探向她,她想逃,但快不过他,她被他从被子里拉出来,她的尖叫声细如蚊蚋,也像是无力挣扎的猎物,螓首让他箝定住,想撇边都做不到,被迫与他鼻眼相对。
她很害怕,想挤出眼泪来逼退他,双眼却好干涩,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是罗宵。」
「……」她眸光闪了闪,闪过的,是一丝陌生。
「我是罗宵!」他不禁加重擒制在她脸上的大掌,「妳在气我去找罗昊复仇是不?!我没有去,罗昊还好好待在他的龙座上没滚下来!因为我知道妳会伤心难过,所以我什么事都没做,这样妳高兴了吧!可以不要跟我呕气了吗?!」
「好痛……好痛!你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她挣不开,脸颊挤得好痛。痛楚是小事,最让她恐惧的是他的表情,哀兵策略失效,她只能干号地嚷,「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昊是谁罗宵又是谁我不知道……」
此话一出,她从铁掌禁锢中轻易脱出,她不知道怎会如此轻易就挣脱开来,一时之间无暇细思,她拖着被子,将自己裹住,一直匍匐到床角才露出惊恐的眼神觑他,这一觑,她怔住,为罗宵此时锁眉而跟着揪心。
罗宵站在离她几步的地方不动,他看着她,眼里有不敢置信及……手足无措。对,她没看错,那是手足无措,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名如山一般雄伟的男人身上。
她的反应好像刺伤了他……
可、可是她没骗他,她真的不认识他,她——连她自己是谁都不晓得呀!
他的不言不语及眼神让她于心不忍,她蠕蠕唇,想安慰他,又不知能说什么,一方面也害怕罗宵再扑过来捉她,她不敢妄动。
可是,他的模样好失落……
「嗯……你不要难过啦,我现在自己也弄不太明白情况,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又是谁?你、你先别这样吧……」她试图不让自己的声音太抖颤。
他动了!
她低叫,反射性拉高被子,将自己蒙头护住,但等了良久,都没有其他动静,她掀开一指宽的被角查看情况,只见罗宵转过身,自房里走出去——
「呀……」她差点要开口唤住他。
他的背影,让她有种想展臂上前将他环抱住的冲动。
她静静看着,一股鼻酸冲上来,但她空白的脑中挖不出半点属于他的记忆。
他,是谁?
为什么用那种眼神注视她?
他说他是罗宵……
罗宵……这名字念起来,好悲伤,她有些害怕去反复重喃,每念一回胸口都会刺痛一次。
他叫她爱恩,那是她的名字?
她不禁伸长脖子想住门外瞧,瞧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许她是想再见他一眼,想安抚他那难过的神情……
想着想着,她又迷迷糊糊睡去了,再醒来,自己是笼罩在温暖阳光之下。
她下了床,在屋子里环视片刻,小脑袋探出窗外,外头环境也很陌生,她没发觉罗宵的身影,下意识左右寻找。
「醒了?」罗宵沉沉的嗓,震回了她的视线,她吓了一跳,但没瞧见人。他终于又出声,「上面。」
她仰高头,才看到罗宵仰躺在屋顶。
「你早。」她朝他弯身鞠躬。
「今天还是打算装做不认识我?」他唇角下垂得很严重,看来一夜过去,他的心情仍是恶劣。
「呃……我知道你是罗宵,没记错吧?」她问得战战兢兢,昨天她坦言说不识得他,让他看来十分愤怒,所以她小心翼翼婉转回他,然而这个回答已经够明白扼要——她只知道他是罗宵,其余的,空白。
罗宵不说话,只是深深凝视她,好半晌才挪开眼,神情相当无奈。
「你昨夜不会就一直睡在上头吧?」
他不回她半个字,颇有「妳赌气不认我,我也赌气不理妳」的任性。
她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露出尴尬的表情,「你饿不饿?我、我好饿,这里有没有吃的东西?」
这一回,他没有不动如山,他自屋顶上翻身跃下,瞟她一眼,旋身就走。
「呃……罗、罗宵……」他这意思是……要她跟上去吗?
她伫着没敢动,他又回首瞟她,继续自顾自走进一处小屋,她弄懂了,小跑步追过去。
罗宵将她带进厨房,里头有不少食材,但都尚未烹煮过,她不解地看他,他却只是将勺子塞到她手中。
「煮呀。」他努努颚,双臂环胸,将她囚在他与大灶之间。
「我会吗?」她一脸傻气反问他。
「不需要演得这么彻底吧。」他掀唇反讥。
见他一副没打算伸出援手的模样,她苦恼蹙着眉,不知从何下手,肚子又隐隐传来饥肠辘辘声。
「我不会作菜。」
「妳会。」
「我真的不会呀……」
「妳会。」罗宵加重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