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彻离开后,裴家兄弟各自回自己院里,只剩裴弁和墨儿仍站在原地。
“你帮裴彻准备的衣物够吗?”直到再也见不到车影,裴弁才开口询问。
“够,大当家无须牵挂。”她明白,就算裴弁跟二弟再怎么不合,仍是关心他的,只是他的关怀总是要经由她传递。“你先前差人新做的那件大氅,墨儿也已打包让二当家带上路。”
“嗯,这样就好!你先进屋里吧!”他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的雪下得太大,就连不畏寒的他,都能感受到那股低凉的温度。
“你呢?”墨儿问,难不成他还要待在这儿吹风?
“赏雪。”已经有好些年,没见过如此浩繁的雪景,他心底某处记忆被此刻的美景给轻轻唤醒……那逝去的曾经、还有她出现的最初。
“我陪你。”墨儿脱口而出,但才说完,一阵冷风吹过,让她直打哆嗦。
“就凭你?”她的身子弱,哪里禁得起雪地里的酷寒?瞧她握伞的十指冻得发紫,就连双颊都因寒冷而泛红……他没来由地感到心疼。
墨儿没再说话,既然说好了不走,那么她绝对会待在他身边,这是她的职责,而她就该尽本分。
见她和自己拗上了,裴弁脸上难得有了笑容。
他猝不及防地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两臂用力环抱住她,温暖她冷冷的身子。
望着裴彻消失的方向,他好半晌才在她耳边低语。
“希望……他赶得上今年除夕一块团圆。”
马匹低哑嘶鸣,雪地里传来阵阵马蹄声,最后停在大门台阶旁。
见马夫将裴弁的坐骑牵到这,墨儿知道他将开始按例每日巡视延酒坊的工作。
她离开他的胸膛,发暖的身子被冷风一吹,忍不住猛打起喷嚏。
“快进屋里。”他边催促,边帮她拉紧狐裘。
“墨儿要亲眼看着大当家离开,这是我该做的。”
“今日不必。”今天太冷,若天气暖些倒无所谓,她要留在这里多久,他绝不干涉。
“请大当家万事小心。”墨儿走下阶遣退小厮,拉紧缰绳,安抚地拍拍马儿。
大当家一向习惯独自巡视延酒坊,不喜欢有人跟前跟后的,除了她之外。或许也只剩下她还敢留在他身边吧!
裴弁没多说什么,见到她走下台阶的动作后,鹰眼突地紧眯,锐利不已。
小嘴呼出白烟,惧冷的她,四肢发僵,但她必须风雨无阻做好自己本分之事,身为裴府总管,两肩该扛的责任本就不轻松,她早已习惯要刻苦耐劳。
裴弁步下台阶,将她拉进自己怀中。“叫你进去就进去,你是耳朵聋了?还是觉得反抗我很有趣?”
“墨儿不敢。”他怎地心情又不好了!
裴弁眯紧墨黑的眸,口气森冷。“等会进屋后去找崔翇,我不是白白养他当食客的。”
“崔大夫?要我找崔大夫有什么事?”崔翇是裴府的专属大夫,素有华陀再世的美称,但墨儿不明白找他何事?
“等我回府后,别在我面前一拐一拐的,真是碍眼。”今早那一跤,准让她脚踝扭伤了,若非她下阶的模样和平日有些不同,他也不会发现。
墨儿盯着自己的脚,除了觉得冷之外,并不觉得有任何异样。
见她毫无反应,裴弁沉声道:“别等伤势严重才有警觉,我不要一个跛脚丫鬟跟着我。”
“是。”墨儿答应了。真不懂这个男人,明明是关心她,干嘛老说这些伤人的话。
“快去!”裴弁身守利落地跃上马背,临走前再催促了她一回。
他冷冷的目光,让墨儿不敢逗留,拉高裙摆转身进府,直至听见身后马蹄远去的声音,才停下脚步望向那道远去的身影。
他阴冷的眸光、他关怀的方式和初相识时一样,一切都没改变,让她觉得好无情,却又无可避免地感到温暖……
她的记忆,在此刻跌得好远好远,回到了十二年前……
那年冬天,墨儿随裴弁进了裴府,他叫人帮她换件能看的衣物,给她些像样的食物后,就再也对她不闻不问。
来历不明的她,因为无父无母、又不肯说话,在裴府老被佣人的孩子欺侮,日复一日,她变得更加孤僻。
某日,墨儿在庭院里遇到一群刚闯完祸、被大人责罚的野孩子,他们迁怒地将怒气发泄在她身上。瞧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懂得哭,比揍不吭气的布娃娃还带劲儿,因此这群孩子一路将她追打出府。
墨儿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逃到郊外湖边,仍被他们逮住,乱拳飞脚让她无处可逃,最后他们将无力挣扎的她扔到结冰的湖上,瞧她躺在湖面上一动也不动,这群孩子怕自己打死人了,登时作鸟兽散。
躺在结冰的湖面,隆冬刺骨的寒气沁进骨子里,四周一片寂静,雪无声飘落,墨儿仿佛能够听到身下冰层裂开的声音,可她却连半点逃跑的力气也没有。做人好苦,她再也不要做人了……
裴弁尾随着孩子们的足迹而来,他看着倒卧在湖面上的小小身影。
他以为她能靠自己扭转可悲的命运,所以始终像个旁观者般对她不闻不问,希望能看见她和那群孩子坚韧的搏斗,怎料她最后让他失望了。
湖面冰层碎了,她慢慢沉入水里……
裴弁看见到她不挣扎,嘴角还露出一抹笑容,这才知道她求死的意念多坚定,他忿忿地走过去将她捞起,恼火地将她扔到一旁雪地里。
“咳咳……咳咳咳……”溺毙的恐惧搁在心底,她以为求死是如此轻易,怎奈任冰冷的湖水灌满心肺,却未了结此生。
她抖得如风中的枯叶,让他肚里余火窜起,粗暴地扯起她的发。
“你若真想活得有尊严,就别让旁人出手救你!一味依靠他人,你连拥有自尊的资格都没有,这样的你凭什么逞能、耍性子?你不配!”
“我没有!才没有……”今日一切折磨都是他造成,因为她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并看人脸色度日子!
“你连个名字都没有,还逞什么能,就算死了也是无主孤魂,干脆我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早早投胎去吧?”
他不肯放过她,用力钳住她的脖子,他要她清清楚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痛,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着的,而人活着就必须能咽下苦痛的滋味。
她双颊涨红,慢慢地因为无法呼吸而变紫。她用尽一切力气,虚弱地道:“我有……我有名字,我叫墨儿,那是我的名字!那是只属于我的……名字。”
将她掷回雪地,这是头一回知道她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自从带回她后,他的视线从未离开她身上,他比谁都看得还清楚,她眼中那抹倔强,任人揍打半天,连声气也不吭那个硬脾气像极了他。
“你以为这个名字,价值有多少?他道。”
“那是我的名字……只属于我的名字……那是我的!”她分不出视线模糊是因为泪水,还是其它,他的微笑仍可恶得教她咬牙切齿。
“就算拥有这个名字,你仍旧什么都不是,还不如不要活!”袍袖用力一甩,他留下她一人扬长而去。
墨儿含泪,骨子里比谁都傲的她被他的话所激,最后拖着嬴弱的身子回到裴府,不甘心如他所愿死在那里,短短的路程耗至深夜才归来。回来后,却见他端坐在主屋内,好似她的出现全在他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