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块新碑,裴弁只觉得这个人生太沉重了。“他知道日子过得安逸需要付出代价,全力以赴为的却不是自己,他要一肩扛起所有重责大任,还要告诉其它手足怀抱希望,但是他的人生,已经教他绝望了……若不活在虚假之中,他拿什么说眼自己?而所谓支柱,就是连哭泣的勇气都拥有不了。”
有种很灰绝的哀愁困住了她,让她不断地向下沉沦,他从未提起,她无从过问,而今他的过往摊在眼前,墨儿才明白他的隐瞒,不过是希望她过得比自己好,专心体会安定的滋味。
“他花五年振作,好不容易建立新的人生,正想摆脱往日阴霾时,竟在另一个人身上见到当年无助却倔强的自己。直到那刻起,他才想为自己做点什么,而不是为了他人汲汲营营,哪知绕了一圈,哈哈……你知道吗?最后他还是回到最初,然后再亲眼见到一条宝贵的生命消逝在自己手中,仍旧无能为力……”裴弁痛心地咆哮。“他拥有再多金钱或权力又有何作用?连自己最心爱的家人都挽救不了,只能替她造座坟……”
“你何必……总是怪罪自己?”
“我别无他法,已经习惯这么过了。”
他话里的无助,墨儿伸手将他轻轻拥住,一如当她感伤寂寞时,他展开双臂只想给她依靠。
“若不这个样子,我真的走不下去,也走不久……”
他没有懦弱的权利,可是扮演强者太多年,已迳让他深感疲累,很想暂且放下所有一切,单单回到那个真实的自我。
“你好傻。”她哽咽,笑他的执着痴狂,也笑自己的大意无知。
“对不起……对不起……我救不了孩子,请你原谅。”两臂收紧,那双小花鞋被他捏在手底也同样牢靠得紧。
墨儿痛哭失声,和着他的低鸣,在清风中交织成悲怆凄凉的曲调,飘散在穹苍之间。
她的视线落在新碑上,上头有他亲手替小娃娃凿下的刻文,这是做父亲满怀的真挚情意,里头包含他眷恋与不舍。
“你给的够多了,芸蝶会知道的。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只彩蝶,我们拦不住她飞向那未知的尽头,可是我们的生命,已经随她而重新翩然起舞了。”
她在绝望中遇见他,在蜕变中恨透他,在成长过后爱上他……如今仍能跟随他前进,能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她便觉得心愿足矣。
“我真的很感谢你是如此的爱她。”墨儿望着丈夫道。“我曾经以为这辈子注定飘泊,永远找不到遮风避雨的港口,我得到的温暖,总是比别人少,所以一旦找到依靠,就不断的过分索求,想要爱情,想要安逸,想要独占,然后将自己推入深渊。”她的轻叹,散在清风中。“所以我要了很多很多,仍旧感到不满足,要尽一切,还想要个永恒……以为你不给,才恨起你的自私,却看不见你给的,已经很多很多。”
“这么多年来,我们背负的东西好多好多,多到让爱情都变了样。直到何时,我们才肯放彼此一条生路呢?”
裴弁不敢去听她话中两人多年纠葛未清的错误,那也同样是他放不开的一份爱情。若不是爱她,他也不会挣扎。
“我以为终生都找不到归所,也逃避不了孤寂,却忘了有你在身后,为我倾尽所有。”
背负太多期望,就见不到幸福的模样,越是活得洒脱,就越能舍弃遗憾,那些迟迟末醒的纠结,终究无须再为它牵绊,从今而后,他们能活得更昂首阔步。
“裴弁,谢谢你,我终于明了,我的家,原来就在这里……”
尾声
多年以后
伸个懒腰,裴涣站在裴府门口,等着小厮领来马车至绣坊开始辛劳的一天。
“呼……好冷。”搓搓两臂,他嘴里呼出白雾。
“六当家早!”门前打扫的仆役恭谨地问安后,又忙着将落叶扫向二芳。
“早早早。”他将大氅拉紧些,真是受够这个天气,再这么冷下去,迟早会被活活冷死。“真是奇怪,今年虽冷得要死,可还是不见要下雪的迹象,老天爷到底是怎样啦!”
正当裴涣嘴里碎念着,远方黑马奔驰,转眼间在门口前停下,墨黑身影利落地翻下马背来。
“大当家早!”门口仆役打着招呼。
裴涣正想向兄长问候,哪知他一转身却吓到他。“大哥,你没事吧?”
裴弁懒懒抬眼,口气恶寒。“有话快说。”
见他一脸疲态,裴涣实在很怕他在下一刻就不支倒地。“你眼圈怎么这么黑,最近忙不过来吗?”
“废话!”天一冷,老五裴铨根本就睡死在房内,又不出门帮忙,教他忙得分身乏术。“我说你呀,也不来替我……”
“等等……”小六扬掌,堵了裴弁的嘴。
“我怎么老听到呜呜啊啊的声音?”
“什么叫呜呜啊啊?你是在嫌我……”
“闭嘴,嘘!”他拉长耳朵倾听。
因为疲累,裴弁脸色更是阴沉。“你最好少在那和我装模作样。”
小六将手掌按在他嘴上。
“我说大哥,你晓不晓得这几年变得很啰唆?大嫂一天到晚都在我耳边抱怨,说你没事有事总爱叨念个没完。”
“那天是因为天气冷,她没多穿点衣服!”裴弁回道。
裴弁一点也不想知道这对冤家的生活,他指着一旁仆役吼道:“别再扫地了,唰唰唰的,我听不清楚。”
在小弟鬼吼时,眼尖的裴弁见到不远处的墙角边搁着个竹篮。
他拖着正在抓狂的小弟,三两步来到竹篮前,两人互看一眼,最后是由裴弁拾起竹篮。
“这里头究竟装什么?呜呜啊啊的,真吊人胃口。”裴涣搓搓掌,满脸好奇。
“这下可见真章了。”裴弁一脸冷静,他将竹篮盖一掀!一张圆胖胖的红脸让两人赫然傻掉。
“弃弃弃……弃婴,是谁那么心狠呐?”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不是我。”裴弁没小弟惊慌,见过大风大浪的他早练就一身金刚不坏之身。
这是什么鬼话?裴涣瞪他一眼,本想抱起女娃,却被裴弁拍落。
“大哥,你干嘛?”
娃儿两只短短的胖手在空中挥舞,咿咿呀呀不知说什么,完全不知被人遗弃。
“小六,你相不相信因果之说?”他喉头收紧,某种奇异的情绪划过心头。
“大哥,我忘了跟你说,这几年你也变得很宿命,我知道有些事你抛不开,但日子也得过……”
裴弁翻开女娃的掌心,淡红色的胎记,像只飘然飞舞的蝶儿。
乍见到蝶印胎记,裴涣一口气梗在喉头,差点被呛死。
“芸……芸……芸蝶……”若不是亲眼见到,他绝不相信世上有相同的胎记。
“我的芸蝶回来了。”裴弁眼眶湿热,不由分说将娃儿抱起。
“大嫂!”裴涣跌跌撞撞地跑进府,一不留神还摔个狗吃屎,好不狼狈。
“你……还好吧?”墨儿看见裴涣在面前摔得灰头上脸。
“挺得住,还挺得住……”趴在地上的裴涣吃疼地伸出一掌。
“怎么了?”墨儿本想蹲下身去扶他,却看见裴弁抱着孩子站在面前,他的两眼泛红,嘴角噙着满足的笑容。
看到她朝自己走来,裴弁伸出一臂,将她拉到胸前,教她看看娃儿的胎记。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裴弁道。
看着娃儿手心那翩翩飞舞的蝶印,墨儿激动得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