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不过是场幻影。
阿贤早已不爱我了。为甚么?为甚么他不好好跟我说?
为甚么美姬不像其他嫉妒的女人般,好好跟我说?
我才不要被他们保护!
那样算是在保护我吗?
那样费心地保护着我,是温柔,还是冷酷。
“别瞧不起人……别瞧不起人了……”我嘶哑着嗓音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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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心里某一隅,我知道被骗的自己是幸福的。
被阿贤和美姬瞒骗着的我,一直活在被爱的错觉中。
或许,欺骗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我抱着头。我已经无法弄清楚,到底坦诚是爱,抑或欺骗才是爱?
他们一直承受痛苦,交换我的快乐。
我没有甚么好抱怨。
只是……如果没有回来就好。
如果……那时候……在马路上跟随那道光流离去就好了!
我无力地捣着脸。
我到底为甚么要留下,为甚么要回来?
为甚么?
从开放式厨房传来开水烧沸的滋滋声。
我抬起脸凝望着炉头上的紫蓝色火焰。
客厅中萦绕着我们三个人细细的哭声。
剪不断,理还乱。
我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我和阿贤的家,漫无目的地坐上经过公寓大楼前的巴士。
我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幽灵吗?我茫茫然地想着。
车内乘客很少,我瑟缩着坐进最后排靠窗的位置。
从窗外流过的风景看来,这似乎是与刚才路线逆方向行驶的同一号巴士。
那样的话,我或许可以回去精品店。
已经没有其他可以让我耽待的地方了。
阿贤早就不属于我了。
我真是个笨透了的女人。
我用手背抹去不断从眼眶滑下的泪滴。
幽灵需要睡觉吗?我把额头贴在车窗玻璃上,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
虽然我一点也不困,但总得找个地方栖身。
巴士晃晃荡荡地来到我遭遇意外的马路上。
如果几个小时以前,我好好长着眼睛走路,此刻,我应该仍然活在幸福的幻影里在漂亮的餐厅跟阿贤一起喝香槟。
我突然感到悲从中来。
到底为甚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为甚么就不能怀抱着被爱的错觉死去,在这世上从此消失?
为甚么都已经死去了,还要发现自己的人生是个谎言?
就在那一瞬,文风早的身影映入眼帘。
那个人……
我不断眨着眼睛。
那个人……还没有回家……他……失神地倚在行人道上的灯柱旁,怔怔地望着行人信号灯发呆。
我站起来,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甚么之际,已穿越车体朝他走去。
我站在文风早身旁,把双手插进毛褛口袋里,和他一起凝望着行人信号灯。
街上还有不少行人,有些人朝我们的方向投以奇异目光,但我知道大家在看的不是我,而是像掉了魂魄般倚在灯柱旁的风早。
那个人……一脸虚脱无助的表情。
信号灯里,绿色发光小人很有活力地蹦蹦弹跳,然后,换上一脸酷相静止不动的红色小人登场……绿色小矮人……红色小矮人……像两个从童话国来的顽皮精灵。
绿色小人和红色小人筋疲力竭地不断交替出场。
我一向很喜欢交通灯。
特别是静夜中的交通灯。
有试过在夜深人静肘,在家里站在窗边,望着四周黑漆漆的窗户,空无一人、也没有车辆经过的夜街吗?
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大家都掉进了甜美的梦乡,世界上只剩下自己独自清醒的时刻。
那样寂寥的时间里,惟有交通灯,仍然不眠不休地辛劳工作。
不理会、也不介意没有人注意到它们,孜孜不倦地默默转动着美丽的红、黄、绿三色。
那样的时候,总觉得好感动,好希望自己能变成像交通灯般坚强的人。
如果能变成那样坚强的人就好。
“好漂亮!”我喃喃说着,但身旁的风早没有听见我的话。他只是以一脸悲伤的表情,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红、绿灯号。
这个人……为甚么那么悲伤呢?
“我已经没有关系了。”
我想好好告诉他。
“我们不过是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请你回家睡觉吧!”
我想好好安慰他。
但他已经无法听见。
当风早终于移动脚步时,我不自觉地跟随着他。他走路时膝盖微微向外弯,走路的姿势有点笨拙。
看起来就不是个很俐落的男生。
实在叫人担心!
我提起精神来,跑到他稍前的位置,领先走过马路。
“好好长着眼睛走路哟!马路如虎口!”我转过身来跟他说:“如果有汽车横冲盲撞跑来的话,我会替你挡着车子的。我有移动东西的能力噢!为了感谢你对我这个陌生人那么好,我会好好保护你。”
我踏看细碎的步伐,一直在旁守护着他。
实在乱得太不像话了!
我和妈妈都有洁癖,套用阿贤的说话,就是达至“有点神经质的程度”!
但我想,即使没有洁癖的人,走进这样的家里,也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吧?
首先掠夺我全部视线的,是客厅地上靠墙排列的一排红陶泥花盆。
我瞪大眼睛咂咂舌。我偶尔也抽抽烟,但每抽一两根,就会把烟蒂清理掉,把烟灰盅抹拭干净。
如果我是“神经质”的话,眼前这个男生想必是“神经病”了!
难道储存烟蒂,可以像储存汽水罐拉环那样换钱吗?
我漏漏鼻前。
无论如何应该开个窗让清爽的空气流通流通哟!
钦?这是说……我还有嗅觉了!
当幽灵真不是盖的!
风早一屁股坐进深绿色布沙发里,但他的沙发上,茶几上、客厅地上,全散乱地堆放着电影光碟,音乐CD、吉他、模型甚么的,简直是寸步难行、举步维艰。
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上和水槽里,堆满了脏污的杯碟碗盆。
我翻翻白眼。这个家,还散发着某种极端不协调的气氛。
我再环视了约五百多平方尺的开放式公寓一遍,终于明白了。
白纱窗帘、铺着草莓图案小毛毯的深绿色布沙发、玫瑰花造型的磨砂玻璃吊灯,床板绘上童话小熊图案的床……
家具和地板上都沾上了灰尘和污垢。
“住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受得了耶?”我自言自语地踢踢风早的脚。
反正他不会感觉到嘛!
谁知他突然弹起来坐直身体,我吓了一跳般往后退。
啊!我舒一口气。原来他是想找东西。
风早弯下身,把手探进沙发底下四处摸索着,然后从沙发底抽出一具无线电话来。
真是败给他了!我咂咂舌。
风早按着无线电话的键。
“我回到家了。”风早朝话筒另一端的人说,也不知那边回应了甚么。
“我去了那个地方。明知道不应该去的……还是去了。”
风早沉默了一下。
“我看见你。”
风早不断揉着脸孔。
“那是你吗?”风早的肩膀耸动起来,我没发现他甚么时候开始在哭泣。
“为甚么……我要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我呆呆地望着紧握话筒,像小孩般恸哭起来的他。
“为甚么?你要在我眼前再次死去?华聪……”
华聪?
那时候,他蹲在被车撞倒的我的跟前,也是喊着这个名字。
为甚么你要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这到底是甚么意思?
每个人只能活一遍,也只能死一遍,不是吗?
而且,今夜被汽车撞倒的人明明是我呀!
电话另一端的,到底是谁?
华聪?风早把放在沙发上的一个布玩偶拥进怀中。
那是有着胖嘟嘟的雪白身体,兔子耳朵与蓝宝石色眼睛的布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