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离开这里吧!”风早以很有男子气概的声音说。“来我家里,你想永远住下去也可以。”
我的眼泪凝住了。
我望着风早痛心的表情。这个人心肠真好!
像小孩子那样。
如果我还是人的话,我想,在那一刻,我会扑进他怀里吧?如果他看得见我的话,或许也会因为可怜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子而给我一个安慰的拥抱。
然而,我们只能被冰冷的空气相隔着,欲语还休泪先流。
“那是你织的毛衣吧?虽然织得实在丑了点,但把它丢掉也太过分了!”风早坐在驾驶席上说。
他没有立刻开车,按下车窗,点起了一根香烟。
我坐在副驾驶席一边猛吸着鼻子,一边猛点头。但忽然意识到他说了“实在丑了点”那句话。我忘了哭泣,杏眼圆睁地调过脸,狠狠盯着他。
实在丑了点!甚么意思嘛?他就不可以用婉转一点的词汇吗?例如“不是太漂亮啦!”,听起来不是让人宽心多了?
笨蛋!
“温暖牌毛衣吗?好羡慕哩!我身上这件风褛,是华憧送我的生日礼物。她对于我永远不肯脱下它,又不肯拿去送洗,觉得很伤脑筋!如果有女朋友织温暖牌毛衣给我的话,我会连夏天睡觉时也穿着它的!”
他的话到底是赞美我,还是糗我?我开始弄不懂了。
“我们回家吧!硬把你拉来,是我太没神经了!对不起!提起精神来吧!”风早一脸担心地望向副驾驶席。
我根本无法回答他。
“失恋死不了的。我是过来人,所以我很清楚。虽然以为自己一定活下不去了,但其实死不掉。”风早把头靠在驾驶座的杏色皮椅上,喃喃地自言自语。
我想开口提醒他我已经死了。
但是,那样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
我没好气地学着他把头靠在椅背上。
在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甚么的时候,我的头颅缓缓向右滑下,枕在他的左肩上。
回过神来时,我仍然维持着那样的姿势静止不动。
反正我感觉不到,他也感觉不到。
我只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烟草气息。
我闭上眼睛。
“你在靠我很近的地方,是吗?”风早突然轻声问。
我没法回答他,但也慵懒地不想动。
风早叹息的声音,像一阵和暖的风般在车厢里轻拂着。
在回家的路上,风早去了唱片店,买了《SteeingHome》的DVD。
我不明白他为甚么要买那部片子。
或许,他是个影痴。看见别人家里挂着一出他没看过的电影的海报,就心痒难熬吧?
“我觉得很不公平!你住在我的房子里,翻过我的东西,对我的一切了如指掌吧?
我除了你的名字以外,甚么都不知道!”风早回到车厢里时,又望着副驾驶席说。“如果你要住在我家的话,我应该了解你多一点吧。”
啊!所以,风早在离开我的公寓时,才在睡房里顺手牵羊,拿走了一个放着我相片的相框?
那张照片里的我,被拍下了刚睡醒时的“鸦乌”样。
那是我从床上刚醒来,阿贤突然拿着照相机拍下的。
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那刻的我,一脸睡眼惺忪的糊涂模样,眼睛也肿肿的,头发乱糟糟,趴在床上朝阿贤慵懒地笑了。
那是我很不喜欢的一张照片。
我有很多化妆细致,穿戴整齐,朝向镜头摆出七分脸完美刚士的照片,也裱在相框里,放在睡房窗台上呀!
风早千挑万选,拿走了那张我觉得自己丑得不得了的照片。
不知为甚么,阿贤也是最喜欢那张照片,硬要把它裱装起来。
男人都是奇怪的生物。审美观都很有问题!
也或许,更奇怪的是女人吧?因为我们总是涂上厚厚的妆,朝镜头摆出七分脸刚士,没有甚么好事也努力微笑,然后不断在照片中看着一点也不真实的自己。
“那间房子,是你的品味吧?”风早自顾自地一边驾车一边说。
我终于明白风早为甚么那么慢吞吞地在房子里耽误时间,又上洗手间甚么的,原来,他想“阅读”我这个人!
他和我一样吧!相信看一个人装潢房子的品味,就能看进一个人的心坎里。
我有点无地自容地缩起身体。
真的,被心思细密的人进过你的房于,感觉就像曾被那人看过赤裸裸的你。
“我这样说你或许会觉得很奇怪,连我自己也弄不懂为甚么会那样?”风早微侧着头,双手撑着方向盘眯起眼睛说。“刚才,在你房子里的时候,我仿佛能看见你啊!”
风早露出一脸恍惚的表情。“你家的窗台上摆满盆栽吧?我仿佛……看见了你……穿着红白条子的毛睡衣,拿着洒水器站在窗台前为盆栽浇水的模样……”
我一脸迷惑地把视线投向风早。
为窗台上的盆栽浇水,是我每天早上起来,洗脸刷牙前就会做的事情。
我也的确拥有红白条子的毛布睡衣。
风早困惑地搔搔头发。“我仿佛可以看见你哼着歌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看见你学着不知那个流行歌手的舞步摇摆着身体,站在流理台前煮咖啡;看见你坐在地板上边啃着饼干条边看电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竟然还拿走了你的照片!”风早不自觉地甩着头颅。“那张照片中的你,就好像是刚睡醒时看向我,感觉那么熟悉,那么令人怀念……”风早呆呆地半张着嘴巴,好像对自己顺口溜出来的说话猛然吃了一惊般,茫然地凝视着挡风玻璃前方。“我到底怎么了?”风早喃喃自语着。“到底为甚么会那样?”
我怅然地望着他失神的侧脸。
他看见了……那个曾经喜欢哼着歌晾衣服的我,那个曾经喜欢踏着舞步煮咖啡的我,那个最爱吃沙律味饼干条的我……
我们明明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为甚么,面对着他,身旁就会流动起那样令人怀念的气氛?
就像……回到一个熟悉又安心的梦境中。
那天晚上,在他家里,我也曾经看到他的幻影。
砌着模型的他,拨弄着吉他弦线的他……
我们……到底怎么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风早深吸一口气,像不定决心似地点点头。“但是,你的房子,让我觉得很安心。”风早顿了顿。“真的……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我很喜欢你的房子。”风早静静地说。
虽然已经是幽灵了,我仿佛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双颊发烫。
回家以前,风早还像抱有觉悟般,跑了一趟超级市场。
“不是我馋嘴,我想,你一定是个喜欢做菜的女孩吧?吃你做的菜就能感受到。”
风早把冷冻食物包和蔬菜胡乱丢进购物车时,口齿含糊不清地说。“以前华憧也是那样,心情不好时,做个菜就平静下来了。女人的料理,等同男人的香烟。”
我亦步亦趋地紧随着他,想监督他有没有把我讨厌、绝对不肯碰的食材,诸如丰扒、鱼头、鸡只,冬菇等放进购物车时,简直像神推鬼使似地,他的手一定拂过那些东西,碰也不碰它们。
我们不可能心有灵犀。
那就是,我们对食物的喜好拥有相同的体质吧?
我有些欢喜,也有些伤感。
到底为甚么呢?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
由我在去世前十分十一秒遇见他开始,发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简直,像是有某只“神之手”,确认我们一定要在那天邂逅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