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的几年当中,类似的疑问总是不时在钱良玉的脑中冒出来,后来她几乎要习惯生活中有著这个甩也甩不掉的烦人精。
直到她要升高三的那年,老天爷似乎终于听见了可怜少女的祈祷。
那个暑假,项家搬走了,搬到遥远的西班牙……一个她只在地理课本上读过的国度。
她终于如愿以偿,再次得到期盼已久的清静。
只是有许多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伫足在社区的篮球场边,瞪著空空的场地发呆。
她以为……她以为她听见有人在篮球场上踢足球……
第一章
巴伦西亚,西班牙的第三大城。
一提到这座濒临地中海的城市,人人首先想到的是香甜多汁的柳橙和起源于此地的西班牙平锅烩饭Paella,然而巴伦西亚也是个结合过去与现代的美丽都市,除了悠久的历史可追溯到西元前一百三十八年,近年来的巴伦西亚更因一座由当地建筑师Santiago Calatrava所设计,前卫、大胆的艺术科学城而驰名国际。
在这个夏末的午后,来自各国的游客正在壮观的科学城内忙著拍照,而都市另一端的旧城区内,一如惯例,大多数商家暂时关上店门,或是回家吃饭并小睡一下,或是与同事、朋友在露天座位上放松地享用餐点和咖啡,在一片生气盎然中,又散发著属于南欧特有的慵懒气息。
然而,并不是人人都有福气享受这番悠闲的景致。
城郊一所私人医院的单人病房中,一名男子正躺在病床上,头上缠著层层绷带,脸上有著青黑的瘀肿,一手包著纱布,一手打著点滴,左腿还打著厚厚的石膏悬吊在半空中。
男子静静地望著窗外的蓝天白云,略显憔悴的脸上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敲门声响起,他转过头,应声让访客进门。
来人是个短小精干、唇上蓄著小胡子的壮年西班牙男人,一头黑色短发鬈得足以跟非洲人媲美。
“项,你……感觉怎么样?”鬈发男人放下一袋水果,麦色的脸上写满了小心翼翼,像是怕说错话。
“很好啊。”项朝阳咧嘴一笑,道:“小命还在,身上也没少掉哪个部位。”
“嗯。”鬈发男人僵硬地点个头,神情仍是不大自然。“警方已经抓到那个肇事的司机,结果发现他是因为喝多了,也没看见前面的红灯──”
“抓到就好了。”项朝阳挥手打断他。“免得那家伙又危害到别人。”
见他不想再提车祸的事,鬈发男人谨慎地改口道:“我打电话跟马德里的一个骨科权威聊过你的情况,他说如果骨头愈合的情形良好,加上一段时间的复健,你还是可以像常人一样运动……”他顿了下,接著道:“就算你要继续踢球也不是不可能。”
“山谬,最后一句话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项朝阳看著自己的经纪人,笑出声。他早和医生详谈过,很清楚在胫骨严重骨折加上膝盖软骨裂伤的情况下,他的职业球员生涯是非得提前结束不可,他的复原能力再好,也不可能恢复到原先的踢球水准。
山谬的老脸微红。安慰人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说起来项朝阳的运气也真背,三天前的一个晚上,他刚走出一家餐厅不久,就在街角处被一辆超速又闯红灯的轿车撞了,肇事者逃之夭夭,幸好目击的路人立刻报警叫救护车,及时把他送到医院急救,命是捡回来了,但一条腿却受到重创。
他才二十八岁,是西班牙甲组巴伦西亚队里唯一的一名亚洲球员,也是队上的先发中场,可是因为这场倒楣的意外,大好的前途因此断送,实在让人不得不扼腕。
“老天,山谬,你一定要摆出那种表情吗?本来就已经不帅了,现在又这样愁眉苦脸,当心吓坏路上的小孩。”项朝阳自床畔拿起麦克笔,递出。“要不要在我腿上签个名?”
山谬一愣,这时才瞧见白色石膏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签名。“队上那些人来过了?”
项朝阳点头,一脸得意。“怎样?酷吧?要是拿到网路上拍卖一定可以捞到一笔不小的数目。”笔在石膏上点了点,他咧嘴道:“虽然没有球迷认得你的大名,不过看在我们的交情分上,我留了地方给你签名留念。”
山谬瞪著他,忽地恼火了起来。
“人都伤成这样了,你他妈的怎么还笑得出来?!”这家伙的神经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穷难过?亏他还战战兢兢的,怕伤到他的感觉,难道他不知道那双腿就是足球员最宝贵的资产?
一抹黯然飞快掠过黑眸,但项朝阳旋即恢复神色,微微地牵动嘴角。
“不笑,难道你要我哭吗?”他沉静地看著经纪人兼好友,轻缓道:“山谬,我还活著。”
山谬怔住,一时无法言语。是啊……他还活著。
说到底,生命最重要,不是吗?
山谬张口欲言,却被门上的两次轻敲阻止,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嗨,玛莎。”项朝阳对护士打招呼。“几个钟头不见,你好像比我记忆中的又漂亮了一些。”
护士只是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医院,你们太吵了。”虽然她说的是“你们”,森寒的目光却直直向山谬射去,显然听见了他之前的大嗓门。
山谬登时感到背脊凉飕飕的。这个梳著包包头、神情平板、目光冷冰冰的护士,让他想起小时候教会学校里那个最严厉、外号老巫婆的修女。
项朝阳忍不住窃笑,在护士替他换点滴时又变得深情款款。“玛莎亲爱的,嫁给我吧,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以前的世界多么缺乏阳光,请别再次狠心地拒绝我,否则我一定会死掉。”
“除非地狱结冰。”护士的声音平板无起伏,手上的动作快速而毫不温柔。
“玛莎,再考虑考虑吧。”项朝阳夸张哀求。“别看我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模样,其实我平时是很英俊潇洒的。”
“就算你是菲利普王子,答案也一样。”
“你们西班牙王室的王子哪有我帅!”项朝阳大声抗议。“我可是亲眼看过他本人耶!”
护士只酷酷扫他一眼,转身离开病房,没人见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那抹笑意。
山谬瞠目瞪著闭上的房门。项朝阳向来很有女人缘,而他偶尔也会跟她们无伤大雅地调情,不过他这次的眼光……也太离谱了吧!
这个叫玛莎的护士少说有四十好几,身材又干又扁也就算了,那副表情还足以冻死人哪!
“项,我看我还是另外替你找个特别护士好了。”山谬决定道,至少该找个既有爱心又赏心悦目的辣妹护士。
“不用,我喜欢玛莎。”
“你喜欢那个比死鱼还冷的护士?!”山谬怪叫,光是想像那个冷血护士替人扎针的画面就让他头皮发麻。“也许我该叫医生再替你检查一下脑袋。”说不定这场意外毁掉的不只是他的腿。
项朝阳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以前认识一个气质跟玛莎很像的小女孩,她的脾气又冷又倔又古怪,不爱笑,也从来就没给过我好脸色看……”
“听起来就很不可爱……”山谬咕哝道。
项朝阳微怔,随即失笑。“是啊,真的一点都不可爱,可是不知怎么地,我就是很喜欢接近她,明明知道自己会令她生气,还是忍不住想去招惹她,一开始多少是因为好玩,但是到了后来……”他转向窗外,视线飘得很远、很远。“后来我发现,我宁愿她生气,也不要她像对待别人那样冷淡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