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惊奇地抬头看他一眼,再摇头感叹,「你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居然让你遭遇这样的事!」
「我就是想问清楚,当年那场车祸,车祸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迈克飞快问,好像怕问得慢了,就会怯懦。
「那场车祸……」老院长才起了个头,就先沉沉叹息。「我是个医生,应该怀着普度众生的心……我、我头一次恨人,我恨透了那个酒醉驾车的混蛋。」
迈克轻轻地莞尔一笑,「他唯一一次动手打我,是在我十五岁那年,那个夜晚,我头一回尝试喝酒,喝得烂醉回家。」也许老头比任何人更恨人喝酒。
老院长皱着眉看他,「你可不可以不要笑?」
「很丑吗?」
「……」
「那好吧,我不笑就是,不过人生真的很可笑。」
老院长抿着唇,迟疑问,「你是碰到什么困难?」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我是来问那场车祸后发生了什么事?」
老院长再一次抿唇。「好吧,你先告诉我,关于那场车祸你自己记得多少?」
「什么都不记得。」迈克断然道。
老院长惊愕地覆述一遍,「什么都不记得?」迈克不语。他再问,「连一丁点都不记得?那……你怎么会想到来问?」
「我什么都不记得,却夜夜不断地重复作恶梦。」
「作恶梦?」老院长惊异更盛。「什么样的恶梦?你看过医生吗?医生怎么说?」
「梦见这间医院,梦见你和父亲,梦见他的怒吼,他说,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色翠、香醇、味甘、形美的西湖龙井砸碎在地上,老院长瞪着眼睛看他,很长一段时间,一动不动。室内静得迈克甚至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然后,老院长突然垂下头,又开始叹息,叹息声绵长悠远,他看起来像一下又老了十岁。
「你听到了……我们本来以为……我……龙三那些话全是气话,他是一时情绪失控,他有口无心的。你……」
「我只想要知道车祸后发生了什么事。」
「迈克。」
他不语,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唉,好吧。」老院长坐直身子,低沉地说:「那场车祸是晓郁,你母亲开车,你坐在前座,在高速公路上,一个醉汉由后方撞上你们的车,晓郁只有左手臂受伤,你却大腿骨折,胸前也被挡风玻璃划开一道大口子。」
六岁的伤,早在妥善的医疗照顾下一点疤痕都不留,可是他的心却裂开了一个口,隐形的伤,恶梦如影随形跟着他。
「因为是连环大车祸,救护车送来时,你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奄奄一息。可是你的血型特殊,当时医院没有库存好为你输血,晓郁一心想救你,要我用她的血来为你输血。一开始我不答应,在医院也不容许如此做法,可是晓郁坚持,她说她没有多少日子可活,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老院长叹息,哀伤地说:「我在当时就该有所警觉,我真是笨,不配作医生。」
「东霖叔叔?」
「你不知道,我实在是笨如牛,竟然听不懂她话里的含意,她说她没有多少日子可活,我就该想到。可我却只一直庆幸她没有在连环车祸里受到太大的伤害,也没有在输血后发生严重问题,因而忘了替她做全身检查,我真是该死!」老院长不断的骂自己,跟着突然抓着迈克的手,慎重道:「迈克,你母亲的死绝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至少要知道这一点。晓郁早在车祸前就已经患上黑色素瘤,这种要命的疾病非常容易转移,晓郁是因黑色素瘤并发脑炎而亡。所幸,她去得很快,没受什么病痛折磨。」
黑色素瘤?这就是真相?迈克只觉心底五味杂陈,一时间竟分不出是喜是悲、是苦是甜?
「母亲应该是知道自己无药可救,才对你隐瞒,你无须自责。」他低沉说。
老院长飞快抬头,迅速的动作让迈克担心他会因此扭到颈子。
「你是说……你不怪我?」
迈克失笑反问,「黑色素瘤长在她身上的什么地方?」
「那该死的东西隐在晓郁的后脑上,被她如瀑般的长发盖住——我懂了。可是还是应该怪我。」
「够了,东霖叔叔,我们都该学习事过境迁的道理。二十年了,要惩罚自己也该有个限度。」
他沉默良久,然后点头。「没有错,事过境迁了。答应东霖叔叔,你也放过自己。我说过,龙三他是无心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还要爱你。这些年,难道你完全感受不到?」
迈克抿着唇不说话。
「迈克,你可知道全日本长春旗下的八家医院都库存着特殊血型,那是为你留下的。为了你,龙三在捐血活动上的花费可谓天价。他每年会派专人强制你到医院做全身检查,因为我们知道晓郁的黑色素瘤有百分之八十会遗传;他甚至和我商量,要让你做一辈子的光头和尚。」老院长说得自己都想笑了。「迈克,他是真的爱你,爱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要相信这一点。」
「好,他爱我,但是他却一直让我感受到伤害。如果爱一个人是这样,那我宁愿不要去爱。」
老院长一时无言。
迈克疲倦地伸手抹脸。「算了,我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很谢谢您为我解惑,这些陈年往事,今后就别再提起。我走了,再见,东霖叔叔。」
「迈克?」老院长急唤,情急地站起身。
他在门口回头,苦涩地笑。
「东霖叔叔,你爱过吗?」
老院长静默良久,微微颔首,「我,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是你的母亲。」
「那么,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子?」
老院长又说不出话来了。
「现阶段,我还无法认同他爱我的方式,很抱歉。」
「你不需要感到抱歉,迈克。我和龙三相交至深,深知他作人、做事总是趋于极端。他爱你,但是又无法不恨你,二十年来,矛盾总是反覆折磨着他。迈克,你的父亲其实可怜又可悲,唉,怪只怪造化弄人。」老院长深深叹息,突然又现出欣慰的笑意,「可是你今天愿意来见我,愿意承认他是爱你的,愿意给我一个够冀望的未来,这就表示你已经可以释怀、淡忘,解开心中的结。我好高兴。」
「迈克,是谁?」他蓦地想到,急问:「是谁改变了你,你可以带他来见见我吗?」
面对老人殷殷相询,迈克突然有一股想哭的冲动。
他哽着声音说:「我也希望,希望能有那么一天。再见,东霖叔叔。」
老院长默然看着门,良久,他慢慢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一幅上了框的相片,照片里有个女人,背衬海天一色的景,巧笑嫣然。
他轻轻触碰照片里佳人的眉眼,不发一语。只有窗外不停吹拂的狂风,把伤心又甜蜜的往事,带得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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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持续不断的门铃声吵醒的初雪,呻吟地坐起身,才发觉自己居然在地上睡着了!迎着清晨冷冽的空气,她不自主打一个喷嚏。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初雪差点失笑。是谁?这么早来按人家的门铃,还不知死活地用这种音符似的按法。
「叮咚!叮咚……」
要重来吗?不应门好像不行了。「来了!」她喊,一面走一面奇怪怎么不见佣人。抬头看钟,发现才六点,天都还未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