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比方才所有剑招合在一处都更能夺人心魄,摧人神魂。
但我却完全无动于衷。
心如秋潭水,夕阳照已空。
我轻轻一剑,直取剑团正中。
剑光消散。
……
池杨面色苍白而双目幽深,沉静地望我。忽然一笑,向后退去,胸前血箭喷出。
他恍如不觉,低声道:
“渭水封冻,落叶腐朽,长安钟鼓,飞雪尽断。落叶长安剑最后一式雪满长安, 五十年来初次现于江湖… …却终究为人所破。”
我不再追击,站在原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空明:
“落叶长安剑气势悲慨已达极至,每一招都以情势夺人,要对手心丧若死。但纵是至情之剑,又怎抵得无情一击?”
池杨深深望我,温凉一笑,缓缓说道:
“但愿你从此一生无情。”
……
他的目光忽然一转,望着我身后一人:“慕容湄,池枫对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
我心中一动,回头看着阿湄。
她脸色苍白,茫然摇头:“不……他不过是利用我害关荻和叔叔。”
池杨眉心一皱,“此事断不可能,定是你父亲安排的计谋要你误会。否则池枫又何必受你一剑几乎丧命?”
阿湄轻轻一震。“他… 他怎会?”
池杨冷笑:“他天生血质不凝,你那一剑几乎流光他全身的血。”
阿湄不再出声,转过头去,眼中泪光闪烁。
… …
池杨望天一笑,无尽苍凉。沉沉说道:
“你们走吧,从此江湖之上,再无红莲山庄或是池家名号。愿你慕容门称雄武林,再有一次百年风光。”
他自众人之间蹒跚穿出,伤口中血如泉涌,湿透重衣,又复滴落在地。他却神色宁静,恍若不觉。
他跃上一块巨石,身形微微一晃,似已无力站稳。他以手中长剑稳住脚步,仍吸了一口气,朝峰顶攀去。
众人鸦雀无声注目于他。
阳光灿烂,山上红岩似乎已红成通透,一片晶莹宝光。他的白袍已被鲜血尽染,几成红色。我忽觉眼前生花,仿佛只需一个分神,他便要融在那艳丽红光中,从此了无踪迹。
忽然,他停在半山,他怔怔仰望峰顶,似乎已在瞬间化而为石,再不能移动半步。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峰顶日晕里正走出一个人。那人衣饰,竟仿佛是个女子。
阿湄忽然颤声道:“二哥!”
我回头望她,她指指峰顶那人,神色激动:“也许是姑姑!” 她说。
她忽然拉起我,攀上山峰。
… …
我们掠近时,那女子已走到池杨身边。她的脸上带着厚厚的面纱。
池杨目不转瞬地望着他,哑声说:“你… …”
她沉默地走来,忽然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池杨。她环合过来的手上有触目惊心的瘢痕,此刻连那些暗红的瘢痕都因她的用力变得苍白。
池杨抛开手里的剑,拥抱了她。
那时日色殷然,红光眩野,我望着他们在我们眼前紧紧拥抱,忽然只觉一阵寒冷虚乏自心底潮生浪起,竟然不可稍动。
很久以后,池杨的身体无力软倒,慢慢从她臂间滑落。
她撑不住他,同他一起缓缓坐倒,然后轻轻将他放平于地。
阿湄终于走过去,哽咽道:“姑姑。”
那女子缓缓抬头。
露在面纱外的只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仍与从前一样,我知道她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美丽绝伦的姑姑。
“你是阿湄?” 她的声音沙哑难辨。
阿湄点点头,指指我,“他是二哥慕容澜。”
她静静看了我们一阵。
阿湄在她身边蹲下,落下泪来:
“姑姑,这些年来,你究竟怎样过的?”
她并不抬头,只淡淡说:“也没怎样,他想要我活着,我便活着。”
阿湄轻轻一震,片刻才问:“你不恨他?”
她依旧望着池杨,摇一摇头:
“我没恨过他,即使是当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对他,当我自己都已经讨厌了活着。”
我们一时无言。
她却不再理睬我们,俯下身去,想要托起池杨,却力有不足,踉跄一下。
我上前说道:“让我来。”
她看我一眼,退开来。
我将池杨送至峰顶,她低声说:
“这里就行了。你们走吧。”
阿湄颤抖一下,轻声道:“姑姑… 你不同我们回去么?”
她似乎在面纱后笑了一笑,抬头望着我们:
“回哪里去?慕容宁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场火里,她再不欠慕容家什么了。至于我,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着她,颤声道:“姑姑… …原来你…”
她看一眼阿湄,却不答话。只低头去望池杨,缓缓伸手,抚上他已没有生命的苍白脸孔。
“那么,他知道么?” 阿湄哽咽着问。
她沉默地看着池杨,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他可没你聪明,这些年来我全是为他活着的,他却以为我只是为了怕他对慕容门不利… …”
她目光温柔恍惚起来,模糊的低语仿佛并不是要说与谁听,只是仿佛这么说着,就可以平安快乐。
“那天晚上他来看我,他跟我说:‘你放心吧,慕容门不会被灭了。将要被灭门的是我。’ 他告诉我他落入了圈套,池落影远征江南已经扑空,慕容门人一定已暗中北上。庄中守备空虚,是没办法抵挡了。我问他有何打算,他笑笑地说:‘还能怎样?计输于人,一死而已。只可惜红莲山庄百年基业竟断送在我的手上。’他的语气可真淡得很,他那人总爱这样,不管心里成了什么样子,面子上还总是要逞强,不许别人听出他的心思… …后来他忽然站起身说:‘池枫重伤初愈,我要先安排他去安全之所。’ 打开石门,他却又站住,对我说:‘他们来时,你便跟他们走吧。我不再留你。’ 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山庄共存亡,那我还走什么。於是我说:“我不会走。” 他怔住,问我为什么。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我回答。他叹了口气,也就关门去了。”
“但是昨晚他来看我,告诉我你们已经攻进来了,我们的几道防线很快就会被破。他要带我出去,把我交给你们。但是我说:“我哪里也不会去。” 他后来终於急起来,问我:‘你究竟想要怎样?你定要亲手杀了我么?’ 我抬头看他,然后我告诉他:‘不,我只要陪着你一起死。’ 有那么一会儿他连呼吸都停了,后来他抖着声音问我:‘你说什么?’ 我没再回答,我朝他走过去,紧紧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抖,一阵冷,一阵热的,却一动也不动地由我抱着。很久以后他才抱住我,低声说:‘好吧,我死以前一定会回来。’ ”
“我本来不必出来找他,既然他答应过我,就一定会回来。但是我想要早一点见到他。若是他伤得太重走不动路,我也可以带他回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地方,从此都在一处,再没有旁人。”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过了很久,看一眼泪流满面的阿湄:
“ 别难过,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实人死了也不值得伤心,活着也未见得更快活。”
她抬头看看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们走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我心中一动,一时间若有所悟。
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两拜。
她坦然受礼,望着我低声说:
“记得别做你爹,即使是为了慕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