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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停了动作:“丹儿,你总这样子,想太多了。”

  “平日无事,胡思乱想。”我说,“四爷以前不总说我一抹游魂,心事跑马?就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说:“会东想西想,不会想我么?”

  我一愕,这又像是那一夜照花阁的光景了,他又说这种奇怪说话。

  “丹儿,那一夜我装醉,说的话却没一句不真。”他的声音低低在我耳边徘徊,“几年前一夕酒醉,一夜荒唐,竟被我捡着宝贝了。几年来你也见了,再有谁如你一般让我留恋这么许久?”他的手臂环在我腰间,骤然一紧,“莫告诉我说,你什么都没觉得。”

  我无言以对。是不能否认。然而其实萧四待我也一如待锦屏她们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处的时日长久些了,也格外熟稔随意。我看他,也不过是个格外熟识的客人罢了。今天他却说这些话。

  这样一言不发,他也看穿我心思,敛去笑容:“不然你以为我那夜为什么留宿照花阁?为什么生生拆开你和那姓沈的?只为你和他走得太近。丹儿丹儿,你若是寻常人家女儿,我何用等这么多年,立刻娶你进门。”

  这个话也说出来了?我诧异,继而笑着点点头:“不过因为丹儿出身不对,四爷便放了手了。”到底还留了一句话没有说:既是一早已放手,为什么现在又来说这话呢?

  我用了些力气拉开他手臂,退后一步。

  他苦笑起来:“果然,这些年来这么纵着你,就是这样结果--我一直等你,怎么算是放手?”

  我接口:“若等不到呢?可不就是放了手?”

  这话竟说得他怔了一怔,想是他自己也不曾觉得。

  “难道你想我赎你出来?--我若赎你,你肯让我赎么?上回那个袁璟……还有沈绘,你就都不肯。”

  我冷笑一声:“屏儿那张嘴该缝起来了。”

  “所以了,”他说,“你又不肯。”

  “就是屏儿,还懂问我一句为什么。”我说,“四爷问也不问问,就先认定了我不肯。”

  他略略诧异:“什么意思?难道我问,你就真肯了?”

  “不肯。”我摇摇头,“你又不认得我--你们都不肯认真待我,说赎我,又有几分真心。”

  我没料想,在他的那张脸上,居然也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我狠狠咬下嘴唇:“算了。”

  “什么算了!”他猛一扯我胳膊,“把我说得胡涂,你就算了?”

  我一根根扳开他手指:“四爷自重。”

  他轻哼一声:“你说清楚了,我再‘自重’不迟。”

  我叹口气,忽而笑了:“四爷你看丹儿,是那个照花阁里的丹儿,倚门卖笑,曲意迎逢,便是时时魂游天外,四爷也看不明白丹儿在想什么。”我再抿嘴一笑,“沈绘呢,他略略晓得一些,又以为我是那个‘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的,也不全对了--他那个‘赎’字,不过说得稍稍早了些……”

  萧四咬着牙接话:“若再给他多些时日,等他看明白了,再说赎你,你就肯了,是么?”

  我婉转一笑:“大约是了。”

  他把我从头看到脚,又看到头:“丹儿,你好!”

  我正色道:“是你要说个明白的--终归要说清楚,也不妨现在说了。”

  他脸色略白,退后一步:“那个沈绘又知道你什么?难道多过我了?”

  我摇摇头:“你说呢?你认得我这么多年,明白我多少?”略停一停,又说,“其实他知道也不一定有多少了,或许纯是我偏心--我若真偏心给他,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的眼神瞬间几变,似乎全都明白了。

  “--丹儿,你今天这么说话,以后是不想见我了么?”

  我怔了怔,还真没想到刚刚一番话会是什么结果。过半晌,才勉强笑了笑,缓缓道:“怎么会?丹儿敬四爷如兄。我还欠着四爷一个人情呢。”

  “不必!”他说,“你和我这个样子,说是什么兄妹?断就断得清楚。你刚刚说得明白了,也就不要那些牵牵绊绊纠缠不清。”他一顿,拿了桌上他带来的折扇,刷的打开又折上,神色已然如常,连说话都是淡淡的,仿佛我们之间,霎时间已是断得干净了--干净得简直什么都没有过,“什么欠,什么人情,你也不必说了--左右也是还不出,索性一道断了好了。”

  我无言以对,怔怔看着他转身走出去,一脚已踏出门外,又停下:“对了,那个沈绘--”

  我心猛一跳,赶紧应声:“嗯。”

  “他出事儿了。”他依旧淡淡地道。

  我却“刷”的起身:“他怎么了?”

  萧四的声音一顿:“他--瞎了。”

  第七章

  我坐在渡江的船上,想萧四告诉我的事情:

  沈绘瞎了。

  他的坏脾气终于开罪人,人家暗地里使了钱,教些无赖痞汉在小巷里泼他生石灰,他一双眼睛便这样坏了。他再不能作画。

  我从萧四口中听见这消息,脑子里竟反反复复只念着那一句话:他看不见了--什么意思?不能明白。这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偏是想不明白。

  这样想着,竟连萧四何时走的也不察觉。

  怎么会?我不信。才不见他不过一年时间罢了,怎么物是人非了呢?

  看不见--那他是不能画了。

  我想不出不能作画的沈绘是什么样子。沈绘和画,仿佛墨与砚台,总连在一起,那精魂相通,分不开,斩不断。

  袖子里头我的手在微微发抖,怕去想现在沈绘是什么样子。

  渡舟在岸上轻轻一碰,船家跳上岸去,系了缆,搭起踏板,招呼人下船:“到了到了!下船下船!”

  到扬州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

  现时恰是那杨花柳絮飘飞的时景,我却也全没有那闲逸玩赏的心思。我来是为前几日打听到:那个人在扬州。

  我几乎立时便决定了要来,随即犹豫:去干什么呢?然而终于还是来了。或许,只为看一看他罢。

  南京到扬州须过一道长江,我也曾来过几回,也是一个繁华之极的城市。扬州的烟花也是出名的。虽说若干年前有称作“扬州十日”的屠城,造就多少厉鬼冤魂,而今这城市倒仿佛全然忘怀一般地繁华着。

  我走在扬州街巷之间,骤然发觉自己漫无目的,竟是不晓得接下来该怎样做了。冷不防抬头见一面熟识的酒旗,蓝底白字的一个“酒”,我怔一怔,不由就走进店里去:小店里光线略暗,却干净,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柜台,台后的老人抱住一个酒壶坐着,全不理会客人出入。

  我惊讶得不能说话,一时间分辨不清:这是扬州或是南京,江北抑或江南。

  老人睁开眼睛瞅瞅我,“嘿”地一声笑出来:“你也来了?”

  我轻轻点头:“老伯--”

  “巧!”老人家念,“老头子酒旗挑在哪儿,丫头也跟到哪儿了。”他眯一眯眼睛,“或者,丫头不是跟着老头子的酒旗跑罢?”

  我的脸竟红了红,不经意地视线一转,见了店正中挂着一幅《饮酒图》,画中老者抱着一只酒葫芦,醉眼朦胧笑看画外芸芸众生,十分传神。我心里一动,走近细看,果见画一角上鲜红的印:沈绘。

  沈绘的印一贯只老老实实的两个字名字,没有半分花俏,“神工画师”的称呼是别人给他的,他并不用。

  画上这用笔线条,再熟悉不过,我不由伸手轻触画纸,耳边听老人笑道:“这画儿还是你那少年公子画来送我,老头子见他画得有趣,不挂也是平白摆在那里招耗子,也就挂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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