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瞇眼,意识在半空中飘荡,氧气罩里,她努力呼气、吸气,努力让肚子里的水水得到充足氧气。
有没有听过初次怀孕的夫妻间对话?
做丈夫的对妻子说:「我希望生个像妳一样漂亮、一样温柔的女孩子。」
做妻子的说:「才不要,我希望生一个像你那么勇敢、能干的儿子,将来才能保护妹妹。」
每每,夜里醒来,梦中的这段对话总濡湿枕畔,梦中,她看不见丈夫的脸庞,梦中的妻子往往自言自语,假装丈夫在身边。
护士抱来小雨滴,用力睁眼看他,真漂亮,有爸爸的眼睛鼻子和嘴巴,还有他爸爸嘴里若隐若的冷笑,真糟糕,才出生,连年岁都计算不到,就有了爸爸的讥诮,往后啊,这人际关系恐怕要人费心情。
「羽沛妳看到了没,好帅气的小子,以后我们家门口,会有女孩子大排长龙。」殊云说。
羽沛没有力气点头,但身为母亲的骄傲,她有。
再次听见婴儿哭声,水水出生了,一样宏亮的哭声,只不过斯文很多。这样很好,她希望生个像初蕊一样甜蜜柔和的小女孩。
艰难伸手,她想握住殊云的,要看女儿、她要看女儿一眼,可是眼睛逐渐模糊,她努力集中意识,却愈来愈分不清周遭来往人们。
殊云……妳在哪里?
快抱水水来呀,我快看不到她了……张嘴,她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产妇在大量出血,快通知家人买血袋。」是医生权威的声音。
「殊云……」她用尽力气唤人。
下一秒,她的手被握住了,一双和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扣住她的。
「替我照顾……」不过短短四个字,竟然让她气喘连连。
「照顾水水和小雨滴吗?我会的、我会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我用我的生命保证,我一定会用全部的生命来爱护我们的小宝贝,但是请妳、请妳为我们坚持,请妳活下来……」殊云哽咽,面临死亡,她经验丰富,但她从未眼睁睁看着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羽沛听不见了,她听不见殊云的声音。
她觉得很冷,黑暗笼罩四周,生命力一点一滴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去,她的小雨滴、她的水水……才出生多久的小婴儿呵,她怎能放心,她还没抱抱他们,还没亲口对他们说一句我爱你……
病房外,殊云哭着被推出来。
「怎么了?羽沛怎么了?」初蕊拉住她的手连声问。
「羽沛情况很不好,我不晓得怎么办,灵涓呢?」殊云问。
「刚刚护士出来,要我们去买血,灵涓去了,告诉我,羽沛的情况有多不好?小孩子呢?」初蕊满脸焦虑。
「水水和小雨滴很健康,可是羽沛大量出血,医生用止血箝也止不住大量涌出来的鲜血,何况她还有严重贫血。怎么办?我们就要失去她了……」殊云抱住初蕊,泪水不止。
「不会,不会的,我们不会失去羽沛,她会健健康康活下来。」初蕊急道。
初蕊祈求上苍,不要再有人死亡,她已失去自己的孩子,那痛……是最最沉重的苦楚啊。苍天若有灵,请为水水和小雨滴留下他们的母亲。
「我不知道了,她要我照顾水水和小雨滴,那是在托孤啊,她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殊云慌心。
都怪她,知道羽沛的身体不适合生产时,就该坚持她拿掉孩子,是她太自私,自私地想要孩子为她们带来未来与希望,才让羽沛把孩子留下。
她是刽子手,是她同意羽沛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孩子的生存。
灵涓回来了,她一走近,连声问:「羽沛怎么了?」
「灵涓,我想通知关湛鑫过来。」这次,她决定不再顺着羽沛。
「情况……真的走到最后?」殊云的话让灵涓吓到,她迟疑问。
「我想,是的。」
她不愿意承认,却又怕不承认,让羽沛这一路……走得孤独……
「好,去打吧!」灵涓说。
她明白,羽沛始终爱着关湛鑫,然而骄傲不允许她承认,只是呵……走到这里,骄傲还能帮助她什么?
「我先跟爸爸要电话。」殊云的父亲和关湛鑫颇有交情,她见过湛鑫两次面,都是在应酬场合里,所以当羽沛提到水水和小雨滴的父亲时,她马上知道谁是关湛鑫。
电话拿到手,殊云拨出号码。
低沉冷淡的一声喂,殊云没有太多描述,开门见山说:「羽沛在新台医院手术室,她……快死了……」
「妳说什么!」如雷的爆吼声响起,震痛了殊云的耳膜。
殊云不怕,她用力说:「请你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第八章
他总是对她生气,从见她第一面开始。
那时,他认定羽沛必须为辛羽晴做的「坏事」付出道义责任。
接下来,他对她与湛平的形影不离,对他们的过度亲昵感到愤怒,虽然他尽全力说服自己,这是最好的安排,他本来就该还给湛平一份爱情。
最后,事情发生,所有的情况乱了轨,他对她吼叫刻薄,他用尽办法伤她、逼她,企图将她逼回湛平身边。
他压抑爱情,否定欣赏羽沛,他让自己在忙碌的事业间麻木感觉,一直到「自然」闯进他的生活圈。
她说,世界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你不晓得下一分钟,它将送给你什么。
他没回信给她,只是嘲笑「自然」的幼稚,因他正是精准控制自己和许多人「下一分钟」的上阶人物。
她说,倘使可以选择,她愿意变成野姜花,生长在路旁,也许贡献不大,但她能让地球变得美丽,能静静安慰旅人的寂寞心情。
他还是嘲笑,笑她的选择太渺小,要是由他来选,他会选择成为无所不能的神,他要主控所有的欢喜悲哀,不准任何悲哀侵犯他的家人。
她说,她的能力太小,没办法在手中掌握整个世界,但她在心中创造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她悠游自在,她幻想幸福快乐,这样的她,现实生活里的遗憾被弭平了,不快乐被抛开了。她想象一个爱她的男人,想象自己在他的宠爱中无条件任性。
他和她不同,他掌握了一个世界,却无法创造虚幻世界,他发号施令、他威权震人心,所有人都怕他、羡慕他,他拥有许多东西,却无法让自己幻想幸福,现实生活的一切总让他挫败。
他控制得了股票上涨,却控制不来湛平的悲剧,他创造得了金权社会,却创造不了幸福永恒,他可以得到无数女人的心,却必需放弃他最欣赏的那一个,他用愤然对待羽沛,他推开她同时推开自己的幸福。
他很疲累却不敢承认,他想放手歇歇,却逼自己一天一天往上攀登权势山峰,逼自己别开头,假装看不见自己的眷恋。
叹气,手拂过她的脸庞,他握住被单下面的手,一样苍白、一样冰凉,她的身体失却温度。
坐到床边,半俯身拥紧她,他愿意把温暖送到她胸口处。
当他开始想象「自然」的时候,偶尔,想象的甜蜜微微渗进胸口;偶尔,他尝到她说的幸福。
可是那日,她的伤口、他的心痛再加上她的冲动,他们揭开「自然」的真相,粉碎他的想象,原来连「自然」都是他必须放手的对象,这个认知简直叫他气疯了。他怒斥她,说她的行动简直无聊,他恐吓她,不准再打扰他的生活。
问题是,他对她再坏,都骗不了自己,他对自己的压抑到达顶点,一直以来,他可以藉「自然」的来信安抚自己的不平心,然事实掀开,失去安抚源,他的压抑变成不可能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