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颤抖地抚着方才被紧抓住的手腕,没错,这里留有她的温柔。
「小姐,你根本不必为我做这些事,我微不足道……」
「你没有微不足道。」喜儿见他不走了,忙以袖子擦了擦泪,很认真望定了他,道:「你是四少爷。」
「没有四少爷了,小姐,请你不要再如此称呼。」他黯然地道。
「在我的心目中,四少爷就是四少爷。」喜儿仍然坚定地回答,泪水洗过的眼眸更见清亮。「也许你忘了,当年我还是个孤儿,是你的帮忙,让我有机会成了我爹娘的女儿,这份恩情,喜儿永远记得。」
「有……有这回事?」江照影感到惊讶。
「你果然忘了,你可以去问长寿哥,不过他大概也忘了。」
「就算有,也只是我的无心之举,请小姐莫再记挂。」
「你的无心之举,却让一个小娃娃有缘成了程家的女儿。后来我长大了,常常在想,缘分到底是怎样一个奇妙的东西啊!」
她的眸光熠熠生辉,像一条温柔的流水,闪动日芒,在彼此四目相对中,江照影那紧绷的脸孔线条仿佛被融化似地,由愤慨、沮丧逐渐变得和缓、沉静,一直紧握着的拳头也松开了。
喜儿知道他不会再去搬布袋了,也就开心地继续说道:「就像我同我的亲爹亲娘,他们不知哪儿去了,我们无缘,我有时候想到会伤心;可另一方面说来,原来呀,我的爹娘缘分在程家这儿,我能孝顺爹娘,让他们疼着,这不只是缘分,更是难得的福分了。」
她越讲越兴奋,一张白嫩脸蛋溢出红晕,更显娇俏。
天光渐暗,冷风不时从半开的仓库门口钻了进来,但她那清朗的笑靥仿如丽日,温馨暖和,驱走了所有的冰寒与痛苦。
江照影细细咀嚼着她的话,心里晦暗不明的地方开始拨云见日。
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他有缘和琬玉成为夫妻,却又无缘白头到老;原来琬玉的缘分不在他,而在敦厚深情的薛齐,上天注定她要先经了他这个无情无义的负心郎,这才能觅得真正的良缘。
至于他和一双儿女的父子情缘,有也罢,没有也罢,孩子们已有一个好父亲疼爱,更不因江家败亡而流离失所,这就是他们莫大的福分啊。
而他这个无缘的丈夫、父亲所能做的,只有默默祝福他们!
心情仍感到苦涩,但他真的懂了。
「小姐,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喜儿不解地望着他,她话还没说完啊。
「谢谢小姐。」
「咦?谢什么?」喜儿长长的羽睫眨了眨,本以为天色已暗,视线不清,待往他脸上仔细瞧去,这才惊奇地道:「阿照,你会笑?」
「小姐,我没有笑。」江照影是觉得眉头松开了,却不认为自己会笑,多年前,他早就不知笑容为何物。
喜儿还是很惊喜地看着这张严肃的好看脸孔,还有那抿直了嘴唇,却又挂在嘴角、几不可辨、微微向上扬起的轻淡笑意。
「好吧,没笑就没笑。」那过度正经的模样倒令她想笑了。「哎呀,天都黑了,本来是喊你去吃元宵的。」
「元宵早让长寿哥的孩子吃了。」门口传来吃吃笑声,露出了小梨一张笑脸,她指了指跟在身边的长寿,又朝喜儿问道:「小姐,真的吗?阿照真的是江四少爷?」
「嘘。」喜儿笑着拿指头比在唇边,回头望向江照影,轻声道:「别嚷嚷,阿照不喜欢让人知道的。」
「太好了,长寿哥!」小梨却是兴奋向长寿道:「既然你跟阿照这么熟,以后我和小姐上布庄买布,你可得算便宜些。」
「要我送两位小姐都行!」长寿义无反顾地用力点头,随即有点难为情地望向江照影,「少爷,你不让我来看你,可是,呃,我想……这个年都快过完了,还是趁空带着老婆和孩子来跟你拜年……」
「长寿,我也想上你家拜年,给孩子送个压岁钱。」江照影说出了他想做却一直裹足不前的心愿。
「呵!」长寿睁大眼,露出了惊喜无比的表情,忙不迭地拉住他的四少爷,眼泪喷了出来。「少爷,我老婆和孩子在前头,我教他们过来跟你磕头!」
「长寿,我们是兄弟。」江照影神色平和地道:「嫂子有孕在身,我跟你过去。」
「呵呵,呜呜,少爷啊!」长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小梨笑道:「小姐,我煮好晚饭了,还是长寿嫂帮忙的,大家一起吃,然后吃完去街上提花灯,这样好吗?」
「当然好了。」喜儿也是满心欢喜,笑靥如花。
小梨挽住了她最亲爱的小姐,又笑嘻嘻地说:「长寿嫂教我煮很多适合大肚子的菜,嘿,以后等小姐大肚子了,我再来煮给小姐吃。」
「你可不能放麻油喔。」喜儿笑道。
「这我早就知道了,要等生下来了才能吃麻油。」小梨得意地左顾右盼,一张脸不经意地看向天空,大叫道:「哇!今晚的月亮好圆好大,真像长寿嫂的大肚子!」
喜儿也仰头看去,东边天际正高挂着一颗浑圆莹亮的大月亮。
果然是月圆人团圆的好日子啊!
第四章
自从长寿在大街认少爷后,即便长寿守口如瓶、打死不承认,但还是有好事者追踪打听、指证历历,不出一个月,有关江四少爷潦倒返乡,「沦落」程实油坊充当伙计的消息就在城里传了开来。
「你是江照影江四少爷吗?」
「不是。」
「你叫阿照啊。」
「那是小姐喊的。」
「你那么聪明,应该就是你吧?小姐很看重你,教你很多活儿,不管是撞油、炒芝麻、磨芝麻,你一学就会呢!」
「小姐吩咐我做事,我只是做该做的事。」
「可是,长寿三天两头就过来油坊看你,喊你少爷,他以前就是跟着江家四少爷,那个四少爷不是你这个阿照,还有谁呀?」
面对其他伙计好奇的询问,江照影还是只有一个答案。
「以前的江照影死了。」
「喔?!」真是高深莫测的答案,那现在的江照影还活着喽?
曾掌柜在作坊绕了一圈,听到伙计们的对话,赶忙拉出了喜儿。
「小姐,留他妥当吗?」
「不都留了快半年了?他能力强,也很认真干活,如果他今天换了另一个名字,曾伯伯还有意见吗?」
「话是这样没错,可江照影过去声名狼藉,斗鸡、赌狗、赛马、看戏、上妓院、喝花酒,挥金如土,虽然没干他父亲、哥哥那些见不得光的坏事,但天性就是一个坏胚子了。」
「哇,这么糟糕的一个人啊?」对于他的过去传闻,喜儿不是不知道,也明白曾掌柜和其他伙计的顾虑,但她仍是自在笑道:「那是过去,他现在是一个踏实的人。」
曾掌柜又望向里面光着上身、汗流浃背、弯腰专注捆扎榨饼的江照影,还是不安地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过去挥霍惯了,也许一时失意,尚能安分守己,但哪天又沾惹上狐群狗党,去那销金窟走一趟,恐怕就原形毕露了。」
「到了那时,我们小小的油坊还留得住他吗?」
「说的也是,只是……怕他会在金钱上动手脚,不干不净。」
「咦?曾伯伯当大掌柜的,就不能帮我守住银子?」
「哈哈!」曾掌柜被她一逗,笑瞇了老脸。「有我曾大掌柜在,保证将油坊扶得四平八稳,让小姐天天安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