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的恋爱了
带着她那句冲击性的话语,他离台到了日本。
平时若非必要,他一星期最多出门四、五次,看来疑似无业游民,实则不然。
他的工作是音乐创作和编曲,广告配乐、游戏配乐、电影或电视剧配乐、舞台剧配乐……当然他也制作纯音乐个人演奏专辑,虽然出辑速度很慢。
之所以能长期在家工作是因为他家中设有一间简易的个人录音室。对他而言,音乐不是一直枯坐在桌前就能写出来的,所以他需要一个温暖舒服又适合自己的工作环境。至于「必要」出门的时候,大多是要外出取材、借用专业录音室或跟委托人开会研讨进度、内容以及其它相关事项。
从出道至今,大小案子接过不少,也曾荣获奖项,在业界算小有名气,因此他无需非常积极的去寻找工作机会,有意者通常会自己找上门来。
最近他在着手的是日本某游戏公司的游戏配乐,这是他们第二度合作;第一次合作是经由一位同行的日本朋友居中引荐,因为成果卓越,所以获邀再次携手。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对方放心地交付他更多工作量,虽然网路便利,能用以传送音乐档或以跨国邮寄资料的方式进行,终究还是有需要本人亲临的场合,因此他才特意抽空到日本半个月,这段时间暂居那位日本朋友中村先生家中。
中村通晓中文,是中日混血儿,多年前随母亲到台湾拜访母亲娘家,两人在一间钢琴酒吧结识。由于中村较他年长整整十岁,两人间的关系亦兄亦友。
算算自上次见面已有经年,久别重逢,两人除了主要的公事,私下当然也有许多话可谈,尤其中村又是个开朗健谈的男人。
今天中午,工作进度告一段落,中村带他到附近一家餐厅用餐。点完菜,两人不着边际地闲聊,不经意间提到他们共同的朋友小张。
小张就是那间钢琴酒吧的老板,也是沈宇从艺专时期就认识的老友;当年酒吧开张营业,小张立刻邀聘他成为酒吧的钢琴师,负责每晚为时两小时的现场弹奏。说起来他能认识中村也是小张促成的缘分。
「我也好久没跟小张联络了,他现在怎样?」中村问。
「他跟他老婆去欧洲二度蜜月,要三个月才回台湾。」
「二度蜜月三个月?」中村诧笑。「他还真是有钱有闲。不容易啊,结婚越久越恩爱……那么你呢?」
「什么意思?」
「嘿,老弟,我知道你不是在装傻,不过我希望你别告诉我你今年又是一片空白。」中村伸出食指朝他一指。「我指的当然是你的感情生活。」
「唔。」简短的一个回音很明显代表无话可说。
中村其实多少料到,忍不住摇头。「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很担心你会跟乐器结婚。说真的,热爱音乐是好事,不过总要为生活制造点新鲜才能刺激灵感嘛。」
为生活制造点新鲜?沈宇想着他的话,然后不知怎么地想到了孟蕴真。对他而言,她就是个能为生活制造新鲜感的人,因为她的言行举止常使他感到惊奇又有趣。
没察觉他的思绪已远扬,中村还在说:「尤其你还年轻,又那么有本钱,不像我是老了,挺着半个啤酒肚没人要,想当年我可也是个情场浪子……啊,上菜了。」
服务生端上两客猪排饭,两人开始动筷。
中村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这里的猪排饭,重温念念不忘的滋味,感想如何?」
念念不忘吗?的确。当年他就是在此启蒙对猪排饭的喜爱,只是现在看到炸猪排,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手艺。
「炸猪排算是我的招牌菜,所以味道应该还不赖。」她说。
然后他又忆起她的「忠告」,当时不觉得好笑,现在嘴角却为此上扬。
这次总算发现他的失神,中村眼内透出精明。「喂喂,你在想什么?老实说。」
「没什么。」他收敛心神。「只是想到我的新邻居。」
「对哪,之前听说你搬家了……新邻居是女的?」中村眼睛一亮。
「对。」
「年轻貌美?」
「……对。」还要想一下才能确定,因为她的个性远较外貌令他印象深刻。
「你在追她?」
「不对。」从哪冒出这问题的?
「那你喜欢她?」
「……」
「不说话是默认?」
「是不知道。」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他明白自己对她有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觉,而那情绪太难拆解剖析。尤其当他知道她是「倒挂音符」的DJ之后……
「记不记得我出第一张个人专辑的事?」他忽然问。
「怎么不记得!像个传奇故事。」中村唔唔嗯嗯边吃边说。「一开始卖量惨澹,出辑半年后峰回路转,创下不错的成绩……不过跟你现在的行情当然不能比啦。」
「那『一开始』的时候,我很难过。」
一句话使中村完全愣住。
「在那之前,我负责演奏过几部电影和音乐服装剧场的配乐,不过那都不是我的原创,只有那张专辑从作曲编曲到演奏都是我一手包办……可是那段日子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做的音乐是不是只有自己听过。」
那些抑郁和难堪如今早已烟消云散,但当时确实像刺一样深扎心头,只因人年轻时往往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么禁得起挫折。
抬起头,不意外见到中村满脸惊讶,因为连他也不明白,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也很少无故吐露心声的自己为何竟在此时失常。
他并不是个心如止水的人,却也不曾体验过这几天里那几乎称得上心烦意乱的感受;而他明知是谁使自己如此,却想不透又理不清对她过分在意的理由。
中村见他难得皱着眉头,赶忙试图开解:「那种陈年往事想来干嘛,事实证明好音乐不会被埋没,现在你不是有那么多忠实乐迷了?」
「我刚刚讲的那些往事都不是重点。」现在有多少乐迷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有天晚上,我无意间听到一个广播电台播放我的乐曲。」
「咦!我好像有点印象。我记得那张专辑开始卖的时候我正好也在台湾,我们在小张的酒吧自己办了个小型庆功宴,那时你还被我们灌得半醉,小张硬要你发表感言,你没啥创意地背了一长串感谢名录,最后迷迷糊糊说了个英文名字,好像是……Jane还是John?问你那是谁,你说是个什么主持人的,我们还以为你醉昏头了胡言乱语,该不会……」
「对,就是她主持的节目。」
他甚至清楚记得她当时的介绍词:「太花稍的句子不适合用来介绍这张专辑,最贴切、唯一的形容就是这张专辑的名字,安宁的《宁》。」
至今她也常在节目里选播他的音乐,而且总会很有耐性地介绍他的化名──
「禹乐乐,大禹治水的禹,快乐的乐,音乐的乐。」
「禹」取于他名中「宇」的谐音,「乐于音乐」则是他的初衷,亦是他的信念。
身处低谷时,即使一条细索也能挽回生机;他深受感动,决心就算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在倾听也要继续创作下去。那是他素未谋面的知音,而他也不打算唐突制造见面机会,只是从此默默成为她的忠实听众。
怎么也没想到离台的前一天,他竟意外得知:Jane,就是真──孟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