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朵抬起头,对上松流远的脸。“流远?!”她似乎现在才回神,眼睛有了焦距。“你干么离我这么近?”她闪开,回身走离餐桌。“小心代代吃醋——”
“安朵,”松流远打断她的嗓音,叫住她。“你要把代代父亲留给她的书拿去哪儿?”
安朵脚下一顿,这才发现自己将诗集紧揽在怀里。她有些慌地回身,将诗集拿远,朝向松流远。“抱歉,我没注意……”
松流远沉吟地把诗集接过手,黑眸幽深,瞧著她。
安朵表情闪烁,待松流远接过诗集,马上转身往房间方向走。她几乎要奔跑起来了,步伐紊乱,踢到沙发脚,整个人趴倒。
松流远跟上去,扶起她。“你没事吧?”
“没事,你不用管我。”安朵拨拨凌乱的长发,手捂著胸口,往沙发坐,哭泣似地喘著气。
松流远皱凝眉头。“我怎么可能不管这样的你?”她太奇怪了。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失常,感觉这事与代代有关,他更不可能不管。“我去帮你泡杯茶。”他往厨房走。
客厅的骨董钟滴答地摆荡,分分秒秒在单调冷情的声音中消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个晃眼,矮桌中央的琉璃圆钵里,又凋谢了一朵花。
安朵素手掩面,回想著那个男人。他是个好男人,绝对是个好男人,她从来不后悔爱上他、嫁给他,只是,她太自私、任性,孩子出生后,她才知道那不是她要过的生活,她受不了孩子哭闹、讨厌帮孩子换尿布洗澡、讨厌哺乳时的疼痛……那个孩子让她受太多痛楚了,她的肚子上甚至有道疤——愤怒嘴形的疤。
她讨厌那个孩子——那个弄痛她,却还大哭的孩子。她食欲变差,睡眠不足,孩子一哭,她就摔东西,他们说她得了产后忧郁症。那天夜里,孩子又哭了,男人哄了好久,孩子就是不停止那讨人厌的哭声。男人好没用,连哄一个孩子都不行,她恨透了!男人跟她说可能是饿了。她恶狠狠地回道:“我不想当母亲,我永远不会是个母亲!”
她不适合母亲这个身分,就算后来请了奶妈,决定让孩子喝奶粉,不用她喂、不用她养、不用她带,她还是恨、还是讨厌,对将来有个小东西叫她“妈咪”,产生排斥感。她的身体经历了成为母亲的过程,心态却没转变成母亲。很多人说,当了母亲才学习如何当好母亲——在这一项学习里,她显然有障碍。她不快乐,对孩子冷漠、对男人冷漠。
男人很伤心,他不知道她竟是如此不快乐。男人问她怎样才能让她恢复,她说离婚。
错了——把自由的小鸟关在笼里,本来就错了!
没多久,男人带著孩子离开,还她快乐的日子……
“安朵——”
男人的嗓音陡然而至。
安朵仰起脸庞,不知道什么笼罩了她,视线茫茫,看不清。隐隐约约,有个东西递了上来。她接手,是条男用方帕。她拿来擦擦脸,擦著擦著,脸埋在方帕里,好长一段时间,才定住神思,抬眸。
松流远端著托盘站在沙发边,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半晌,把托盘往桌上放。
“我记得你不喝茶,也不暍咖啡。”他打开柠檬啤酒,倒入玻璃杯,移至她面前。
“这是代代很爱喝的——”
安朵把方帕放上桌,潮湿的睫毛闪了闪,喃喃自语:“这一点……跟我一样。”她拿起杯子,静静喝了一口,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
荆棘海地区稀罕的阳光出来没几小时,又缩进了云层里,天空有一片厚重的紫灰色。“快下雨了——”
“今天不会下雨。”松流远也走到窗边,看著露台上的缤纷花朵、青绿植物——那全是农学部门的研究成果——使这冰寒之地依旧生机盎然,充满多彩的希望。“乌云一会儿就会散,今天绝对是晴朗的好日子。”他说著。
安朵神情缥缈,眼睛遥望远方。十三楼也能看到荆棘海的辽阔,那她的十五楼呢,视野应该更广吧……
“流远,你知道我离过婚吗?”
“不知道。你神秘低调、来来去去,不上岸。何况你进无国界慈善组织时,我还是个孩子——”
“你非得暗示我老吗?”红唇微扯,安朵总算重展一点笑容。
松流远摊掌。“你看起来很年轻——”
“真谢谢你。”安朵浅笑打断他,接道:“看起来很年轻——实际上很老,是吗?”
松流远笑了笑。“不会啊,你想嫁我,我还是会娶你。”
安朵哼了声。“说这种话,就算是玩笑——为了代代——我不会原谅你。”有些话下意识地就说了出来,她的美眸依然望著窗外。
不会下雨吗?今天真的不会下雨吗?
安朵想起那孩子豆大晶莹的泪珠,就像荆棘海的流冰一样纯净——她父亲过世时,不知道她是不是哭得很伤心……
“你可不能让代代哭喔,流远——”安朵轻声喃道。她最讨厌那个孩子哭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跟代代这么好的交情……”松流远嗓音渐趋幽微,眸光深凝,端详著安朵沉思的侧睑。
安朵回眸,对住松流远探询似的双眼。她平静地喝完手上的柠檬啤酒,走回沙发落坐。
松流远双手环胸,倚在窗边,脸侧撇,似看著窗外。
室内一方宁谧,钟摆滴答滴答地,没多久,“当当”敲响,外头天空的乌云开始在搬移。
“流远,”安朵清如澄空似的嗓音在说:“我曾结过婚,生了一个很漂亮的女儿,你相信吗?”
“我相信。”松流远沈声回应:“我相信安朵的女儿一定很漂亮——”
他这话像是在说她的女儿继承了她的美貌。但,安朵摇摇头,浅笑。“她长得像她父亲——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这是当然的——我不要她,她当然不可能会像我……她只有头发像我,不过,剪了……现在什么都不像了,没有一点像我。好可惜呢……她的头发很漂亮的——像我,却比我漂亮呢……”她竭力保持笑容,苦涩不在脸上,而是在眼底,在心里。“我最讨厌她了……她好爱哭——真是个麻烦的孩子……”
她出了一趟远门。十几年近二十年了,她以为男人再娶,过他想过——理想的生活。所以,无预料地巧遇时,那孩子如此地完美、健康、清丽而聪明伶俐,他们应该把那孩子照顾得很好、很周到——呵护宝物一般。男人很爱小孩的……她没想到,他竟就那么地放下那孩子——走了。
去上坟,才知道那孩子不是赌气、不是玩笑——父亲死了……她是不是哭得很伤心呢?那孩子很爱哭的——
“不可以让代代哭喔,流远。”安朵柔声细语,若有似无,茫茫飘飘。
松流远默默看著露台花草,回身,迳自离开客厅。
安朵低敛眉眼,看见桌上的柠檬啤酒,勾弧唇。“这点……”她为自己斟酒,凝睇细致的泡沫涌升,低语:“像我。”
“安朵,”松流远回到客厅,走近安朵。“这个给你,请你好好收著。”他将一个结成花形的小包袱放在她膝上。
安朵愣了愣,抬头看他一眼。
松流远没说话,微微对她颔首。
安朵接收到他的意思了,视线移回小包袱,纤指解著花形结,慢慢揭开,露出内物——
一束黑亮的头发。